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带着露水的寒气笼罩着上海的街道。
清心茶舍那紧闭的木门外,已有三拨衣着各异、风尘仆仆的客人静静地守候着,他们提着各地的特产,操着不同的口音,却都怀着同样焦灼而期待的心情。
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细葛布长衫的中年人,来自杭城,身后跟着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用油纸包裹的方盒,里面是新出的狮峰龙井。
中间一拨人则来自六安,领头的是个精瘦老者,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泥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最后面,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独自站着,眼神复杂地盯着门上的“清心”二字,他腰间挂着个烟斗,是徽州祁门的口音,正是当初带头抵制“云记”的几家老字号之一,“德馨号”的二掌柜。
阿篾拉开门板时,晨雾还未散尽。
他一眼就看到了这几拨人,神色却波澜不惊。
他搬出一张小桌,取出登记册和笔墨,声音不大但清晰:“诸位,来得早。按规矩,姓名、字号、来意,一一登记。”
杭城的中年人抢先一步上前,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将一份用火漆封印的厚重信函双手奉上:“阿篾先生,鄙人杭城‘绿雪轩’掌柜,特来奉上联营申请函,愿加入‘双印溯源券’体系,一切遵循云记的规矩!”
阿篾接过信函,指尖在火漆印上轻轻一触,那上面烙着一个清晰的“绿”字。
他点点头,翻开册子,利落地记下。
六安的老者也挤了上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恳切:“我们‘松萝山房’是小本生意,但心是诚的,这是我们的火漆印和申请,还请先生过目。”
阿篾依次登记,当轮到德馨号的二掌柜时,那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声音也低了三分:“阿篾先生……我是徽州‘德馨号’的王坤。先前……先前多有得罪,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这是我们大掌柜亲笔写的信,我们愿意……愿意第一个公示账目!”
他说着,将那份同样用火漆封住的信函递了过来。
阿篾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如水,却让王坤心头一颤,仿佛被看穿了所有心思。
二楼的窗边,谢云亭静静地注视着楼下的一切。
苏晚晴为他披上一件外衣,轻声问:“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火烧到眉毛了,能不快吗?”谢云亭的目光扫过那几个低头哈腰的身影,语气淡然,“不是他们变了,是人心这杆秤,终于量出了真假。以前他们信的是拳头和银元,现在他们怕的是这股看不见、摸不着的信义。”
苏晚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小芸正带着一群女学生从后院出来,她们个个精神抖擞,怀里抱着一叠叠印好的表格和几块小黑板。
她们是“民智审计学堂”的第一批学员,今天,是她们的第一次“实战”。
“姐妹们,都记住了吗?”苏晚晴走下楼,站在她们面前,声音清亮而坚定。
她在黑板上用粉笔迅速画出一张简图:一根丑陋的毒藤,盘根错节,上面挂着“假券”、“高利”的牌子,死死缠绕着几个蜷缩在底层的小人;而在旁边,她画了一架笔直的梯子,梯子的横档上写着“识字”、“算账”、“辨伪”。
“你们看,”她指着图说,“这张假券,就像毒藤,一头缠着穷人的脖子,另一头连着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钱庄。而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这根藤斩断!一本清清楚楚的真账本,就该是这架梯子——它要让踩在最底层的人,也能有爬上来看一看青天的机会!”
小芸第一个举起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先生放心!我们都记下了!”
苏晚-晴点点头,对她委以重任:“你带一组人,去浦东的烂泥渡。那里拾荒的老人最多,被骗得最惨。你们的任务不是去查账,是去听,去记!”她将一叠表格和几根炭笔交到小芸手里,“用这炭笔,帮他们把被骗的经过、金额、时间都登记下来。最重要的是,教他们最简单的法子——用茶水浸泡,辨认那‘泡显红纹’的真券。”
一个多时辰后,烂泥渡的窝棚区。
小芸带着几个同学支起了一张小桌。
一个满头银发、衣衫褴褛的老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发黄的纸片,那是“裕通代管”发出的所谓“抚恤券”。
“姑娘……我老太婆不识字,”她声音嘶哑,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儿子在码头扛包,被滑落的货箱砸死了……他们说,赔五块银元,就给了我这张纸,让我去钱庄领。可我跑了三趟,都说时候没到……这张纸,到底是不是钱啊?”
小芸接过那张纸,心中一阵酸楚。
她轻声安慰着老人,同时让同学取来一碗凉茶水,将纸券的一角小心地浸入其中。
周围的穷苦人纷纷围了过来,屏息凝视。
那纸券在茶水中慢慢洇湿,却什么变化也没有。
“阿婆,您看,”小芸指着纸券,“真的‘双印溯源券’,一泡水,这里就会显出红色的细纹。您这张……是假的。”
老妪的身体晃了晃,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突然抓住苏晚晴派来巡查的一位老师的手,放声大哭:“我儿子死得冤啊!他们说人命就值一张破纸……这么久了,你们是头一拨肯坐下来听我这个老婆子说话的人啊!”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与此同时,云记茶号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审计专家范会计亲自登门,他今日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穿着一件素净的中式长衫,神情肃穆。
他带来的,是一份由海关总署连夜拟定的《中华茶叶出口信用共同体章程》草案。
“谢先生,时不我待。”范会计将草案递给谢云亭,压低了声音,“我已经和海关的朋友通过气了。他们同意以云记的‘双印溯源券’为蓝本,组建一个由六家茶号构成的试点联盟,共享防伪技术和客户数据。只要这个模式成功,就能立刻向全国推广,成为出口认证标准。”
他顿了顿,脸色变得凝重:“但你要有准备。怡和、太古这些洋行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向工部局递了话,说你们的‘信香’和‘感官审计’没有法理依据,是在搞封建行会的那一套,扰乱自由市场。”
“自由市场?”谢云亭冷笑一声,“他们的自由,就是可以随意用劣质茶叶冲击我们市场,用复杂的合同坑骗我们茶农的自由吗?”他接过草案,沉稳地点了点头,“范先生,多谢提醒。他们说‘感官’不合法理,那我们就把‘感’变成‘据’。”
他看向阿篾:“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联系圣约翰大学的化学系,或者教会医院的药剂科,请他们出具一份‘信香’的详细成分分析报告,证明其无毒无害,且成分稳定。第二,重金聘请上海最好的速录师‘金笔张’,再架设一台摄影机,从今天起,每一次‘信香’鉴定,都进行全程记录备案。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的诚信,经得起最苛刻的检验。”
阿篾领命正要离去,一份盖着红色官印的查封令被送了进来。
他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老板……‘裕通代管’的幕后老板丁永年,昨夜已经逃往香港。但他留在上海通商银行的两个账户,被金融督察署紧急冻结了!”
谢云亭接过查封令,目光落在文件末尾那不起眼的备注上:“举报人信息:保密。”他却瞬间明白了什么。
能如此精准地知道丁永年的秘密账户,又能让督察署连夜行动的,绝非等闲之辈。
他脑海中浮现出冯师爷那佝偻的背影,和那本被投进惜字炉的《茶业行规》。
那个用一生去扞卫旧规矩的老人,终究在规则崩塌之后,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亲手拆掉了自己筑起的最后一堵墙。
他没有选择站在云记这边,而是站在了“规矩”本身应该维护的“公道”那边。
下午三时,云记门口人头攒动,上海各大报馆的记者几乎全数到场。
谢云亭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前,面对着无数闪光灯和期待的目光,声音洪亮地宣布了三项决定:
“第一,自今日起,云记‘信香密钥’基础配方,无偿向全行业公开!任何信誉良好、愿意遵守规则的茶号,皆可派人前来学习,申请使用!”
台下一片哗然,连最老练的记者都惊得合不拢嘴。
“第二,云记倡议,联合所有加盟茶号,共同设立‘信用共保基金’!每家成员,每月自愿缴纳营业额的百分之一注入基金。此基金唯一用途,便是赔付所有因假冒伪劣茶叶而蒙受损失的民众!”
“第三,成立‘公众监督团’!成员将从码头工人、纱厂女工、报童乃至街边的黄包车夫中随机抽取。他们有权在任何时候,抽查联盟内任何一家茶号的账目!”
话音刚落,雷鸣般的掌声骤然爆发,经久不息。
人群中,一个《商报》的年轻记者在速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他不是在做生意,他是在用商人的方式,为这个崩坏的时代,重新制造规矩。”
夜深,喧嚣散尽。
谢云亭独自回到工坊,空气中还弥漫着茶香和油墨的气息。
他取出一枚尚未启用的空白“信香茶饼”,置于小炉之上,启动了鉴定系统,进行最后的成分校准。
熟悉的玉青色微光在他眼底流转,系统界面上,各项数据平稳跳动。
突然,界面边缘那个古朴的篆体“信”字,毫无征兆地灼热发烫,光芒大盛!
与此同时,远在总号大堂中央的那方“白衣客”石砚,竟传来一声轻微的嗡鸣,与他掌心的系统产生了共振!
谢云亭心中剧震,猛然抬头望向窗外。
月色如洗,黄浦江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
一艘巨大的江轮正缓缓驶离码头,汽笛声悠远深沉。
就在那艘船的甲板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高高举起一本厚厚的账册,那账册的封口处,赫然盖着一枚刚刚凝固的、鲜红的火漆印。
他迎着江风,猛地将账册展开!
仿佛一个无声的宣告。
谢云亭知道,他亲手点燃的这把火,已经随着这江水,开始流向更远的地方。
他所建立的这套新规则,这艘承载着无数人希望与信义的船,已经正式启航。
然而,就在“信用共保基金”宣布成立的第三日,一封来自汉口茶帮的加急电报,如同一块巨石,猝不及防地砸进了这片刚刚泛起涟漪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