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中的熏香似乎格外凝滞，嬴异人独立良久，目光虽落在舆图上，心思却早已飞越宫墙，萦绕在那个看似跳脱不羁、却屡屡语出惊人的燕国太子身上。
粗盐、蜂窝煤可称奇技，或可归咎于天赋异禀或得遇奇人。
但昨日丞相府中那番“灭周立威”的言论，其老辣与精准，已远超奇技范畴，直指权力核心的运作规则。
这绝非一个普通少年所能企及的见识。
“燕丹……”嬴异人再次于心底默念这个名字，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
他欣赏其才，甚至感激其对自己儿子的帮助，但身为秦王，他更忌惮无法掌控的变数。
此子若真心辅佐政儿，自是秦国之福；但若其心怀异志，或仅为燕国谋利，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他必须知道，这燕丹究竟只是灵光乍现，还是真的拥有与其年龄截然不符的、深不可测的城府与智慧。
是夜，嬴异人并未如常批阅奏章至深夜，而是移步至嬴政所居的殿宇。
嬴政正于灯下温书，见父王突然到来，连忙起身行礼。
嬴异人挥退左右，在嬴政对面坐下，神色温和，仿佛只是寻常父子闲谈。
“政儿，”嬴异人开口，语气随意，“今日吕相邦入宫，向为父请命，欲亲率大军，东征灭周。你昨日既在相府与他论及此事，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
嬴政放下竹简，闻言几乎不假思索，黑亮的眼眸看向父亲，带着孩童式的直接：“既如此，父王下一道诏命，令他率兵前去便是。吕相既有此心，又能为国除患，自是好事。”
在他想来，大王下令，臣子执行，天经地义。
嬴异人看着儿子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不由莞尔。
这孩子聪慧过人，一点即透，于战略见识上甚至有惊人之语，但终究年纪尚小，对权力场中错综复杂的纠葛与执行层面的艰难，尚未有深切体会。
他尚且天真，以为王命无所不能。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深沉了几分，带着教导的意味：“政儿，你要记住，这世间许多事，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尤其是国家大事，绝非父王一道诏命下达，便能畅通无阻，水到渠成的。”
嬴政眨了眨眼，露出些许困惑：“为何？”
“便以吕相请缨此事为例。”嬴异人耐心解释道，“为父固然可以立刻下诏，命他为将，征讨东周。但然后呢？”
“灭国之战，非同小可。大军未动，粮草需先行，这粮草调配，涉及治粟内史等一干官员，他们是否全力配合？是否会因吕相出身或往日恩怨而暗中拖延克扣？”
“再者，军中将领，多年浴血奋战，方积功至此，大多桀骜。吕相虽才智超群，然终究是文臣出身，未曾亲身经历战阵。那些军中悍将，是否会真心服从一位‘空降’的丞相的指挥？是否会阳奉阴违，甚至故意设绊，等着看他的笑话？”
嬴异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敲打在嬴政的心上：“若因这些掣肘，导致粮草不济，将令不行，届时非但东周未能剿灭，反而可能损兵折将，徒耗国力。”
“而吕相，不仅无法借此立威，恐连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相位，也要因此动摇，甚至丢官去职。”
“这，岂非与初衷背道而驰？”
嬴政静静地听着，小脸上的轻松逐渐褪去，被一种凝重的思索所取代。
他聪慧，父亲一点拨，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王命之下，仍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有无数复杂的人心，可以左右事情的成败。
他微微蹙起眉头，黑眸中光芒闪烁，显然正在消化这超越他以往认知的、更为残酷和复杂的现实。
“所以，为父需要思量，需要权衡。”嬴异人看着儿子陷入思考，知道目的已达到一半，便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事，急不得。你早些歇息吧。”
说罢，嬴异人起身离去，留下嬴政独自在灯下，对着跳跃的烛火，沉思了许久。
次日，照常是读书习文的时辰。
在太傅讲授的间隙，嬴政寻了个机会，低声将昨夜父王那番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身旁的燕丹。
他说得认真，小脸上还带着昨日思考留下的痕迹。
燕丹听着，面上先是适当地露出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赞同，连连点头，语气诚恳：“大王所言极是！真是老成谋国之言！丹受教了！”
他仿佛深受启发，顺着嬴政的话往下说，“这就好比…嗯，好比想让牛去喝水，若是强按着它的头，它不仅不喝，说不定还会尥蹶子伤人呢。得顺着它的性子，或者让它自己觉得渴了，它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喝。治国用兵，想必也是如此，需懂得顺势而为，调和鼎鼐，光靠强硬命令确实不行。”
他这番比喻生动浅显，既附和了嬴异人的观点，又显得自己只是有所感悟，并未有更深的见解。
嬴政听了，也觉得有理，点了点头，便将此事暂且放下，重新专注于功课之上。
燕丹表面上也恢复了平日那副时而专注、时而走神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对话只是课间一段小小的插曲。
然而，当夜晚降临，燕丹独自躺在寝殿的床榻上，四周万籁俱寂时，白日的对话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不对劲。
嬴异人怎么会突然对嬴政说这些？
这些涉及朝堂权力制衡、军中将帅心思的复杂考量，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未免太过深奥和提前了。
即便要教导，也大可循序渐进，何必突然提及吕不韦出征可能遇到的具体困境？
而且，偏偏是在宴席之后，吕不韦请缨？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燕丹的思绪：嬴异人是故意的！他料定嬴政会将这些话告诉自己！他是在借嬴政之口，来试探我的反应！
他想试探什么？
试探我是否真的能听懂这番话背后的深意？试探我听到吕不韦可能遇到的困境后，是否会再次“灵光一闪”，提出解决之法？
燕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是了！定然如此！嬴异人开始怀疑了！怀疑他燕丹是否真的只是一个有些小聪明的孩子，还是……藏着更多的东西？
他为什么会突然试探？是因为自己献上“灭周立威”之策，显得过于老辣了吗？还是因为自己之前拿出的粗盐、蜂窝煤，已经引起了他的警惕？又或是，他作为父亲，本能地想要探清接近自己儿子的人的真实底细？
燕丹越想，越觉得脊背微微发凉。
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扮演着一个机灵跳脱、偶有急智的少年形象。
却没想到，终究还是引起了这位历史上以仁弱闻名、实则心思缜密的秦庄襄王的怀疑。
嬴异人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他能否解决“无人听令吕不韦”这个难题？
如果他能解决，是否就证明他绝非寻常稚子？
可若他解决不了，或者装傻充愣，是否就能打消嬴异人的疑虑？还是反而会让其觉得他之前的一切都是背后有人指点，本身并无真才实学？
燕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一次感到有些棘手。
君心难测，尤其是这位看似温和的秦王，其心思之深，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心中暗忖：嬴异人，你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