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初起，雁门关外，宣府镇的秋意比京城来得更早、更肃杀。连绵的边墙与墩台在苍黄的天穹下勾勒出硬朗的线条，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口和远处山峦传来的淡淡霜雪气息。
这里，是始终是大明北疆最厚重的盾牌之一，也是新军事思想与战术最重要的试验场。
宣大总督府，官廨简朴而威严。杨一清须发已见更多银丝，但身板依旧笔挺如松，目光沉静如深潭。
他刚刚仔细阅毕由兵部转来、加盖了皇帝朱批的几份文书：一份是关于《商事通则》明发天下的邸报抄件；一份是京营秋狩、皇长子随驾观武的简要通报；还有一份，则是内阁与兵部对他数月前所上《宣大边镇试行机动防御支撑点方略》的正式批复。
批复中，皇帝朱厚照给予了充分肯定，并授权他“依实际情况，全权主持宣府、大同两镇试点，一应人员调配、物资请拨、战术演练，皆可便宜行事，唯需定期奏报成效得失”。同时，也提醒他“新法初行，难免扞格，需善抚将士，缓释疑虑，以实战之利取信于人”。
放下文书，杨一清缓步走到悬挂的巨幅北疆舆图前。图上，原本标注的是一道道相对孤立的城池关隘，如今，在他心中和近期秘密的沙盘推演中，已浮现出若干个以扼守河谷的山口、控制水草的高地、连接数堡的交通节点等关键地形为核心的“支撑点”网络。
这些点不求大而全，但求地形险要、便于机动、能囤积物资并部署一定数量的新式火炮。
“以点控面，火力前伸，机动策应……” 杨一清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图上几处预设的支撑点位置，“想法是好的，然则，边军积习已深，各部协同向来不易。新炮虽利，数量终归有限。更紧要者，是将士能否理解此法之妙，愿离坚城，据险野守？”
在杨一清看来，最大的阻力未必来自敌人，而可能来自内部惯性的思维和利益格局。让习惯了据守高大城墙的边军，主动前出到相对孤立的野外据点驻防，即使有火炮倚仗，对许多将领和士兵而言，在心理和实际风险上都是巨大挑战。
“看来，光有朝廷旨意和老夫的威望还不够。”杨一清目光转向舆图一角，那里标注着“试锋营”休整补充的营地位置，“需得有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有说服力的‘刀’，先劈开一道口子。”
宣府镇城以西三十里，一处背山面谷、警戒森严的新建营寨中，“试锋营”的旗帜依旧高扬，只是营中气氛与往日不同。少了些大战前的亢奋，多了几分沉静与忙碌。
指挥使孙铁柱的伤势已基本痊愈，左臂留下一道深刻的刀疤，动作稍显滞涩，但精气神却愈发凝练，眼神锐利如故，只是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对赵家堡血战的深沉回忆。那场恶战，“试锋营”七百健儿折损近半，活下来的也个个带伤。惨重的代价，换来的不仅是一场击退鞑靼主力的胜利，更是对新式车阵火炮战术在极限压力下的残酷验证，是用同袍鲜血写就的宝贵经验册。
皇帝没有忘记他们的功勋与牺牲。阵亡者抚恤加倍，伤残者妥善安置，幸存者尽皆厚赏，孙铁柱本人更是被擢升为实授参将，仍领“试锋营”。更重要的是，兵部和格物院根据他们实战反馈，加快了新式正德甲II型火炮的改进，并承诺优先补充“试锋营”的损耗。
此刻的孙铁柱，正与几位同样从血战中幸存下来的千总、把总，围在营房内的沙盘前，复盘赵家堡之战，并将心得与杨一清提出的“机动防御支撑点”构想相结合，推演新的布防与战术。
“督堂的方略，精髓在于‘活’。”孙铁柱用一根细棍指着沙盘上几个代表支撑点的小旗，“以往咱们是蹲在城里，等鞑子来攻，或是出去寻机野战，胜败难料。现在，是把拳头提前伸出去，卡在鞑子最可能经过、或者咱们最需要控制的咽喉之地。”
一位脸上带疤的千总皱眉道：“参将，道理俺懂。可这拳头伸出去，补给线拉长了，容易被鞑子游骑切断。据点再险要，人少了守不住，人多了又成缩小的城池，失了机动本意。”
“问得好！”孙铁柱点头，“所以督堂才要试点，要摸索。据点规模、驻军多寡、火力配置、储粮蓄水、与后方城堡的联络通道、遭袭时的增援预案……这些都需要细化。咱们‘试锋营’吃过亏，流过血，最知道在野地里，光有炮猛不够，还得站得稳、联得上、撤得走。”
他指着沙盘上一处模拟的山谷通道：“比如这里，若设一支撑点，不需多，一哨约百人的精锐，配属两门速射炮，足够封锁谷口。但营地必须隐蔽坚固，存够半月粮水，并有隐秘小路与后方大堡相通。同时，周围需有游骑哨探，更远处，需有骑兵队随时准备策应。这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哨所，而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防御节点。”
另一位年轻些的把总兴奋道：“若真能如此，鞑子再想像以往那样，小股渗透、来去如风就难了！咱们的炮能打着他们，他们却摸不清咱们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钉子！”
孙铁柱沉声道：“正是此理。但万事开头难。边军兄弟未必立刻理解，甚至可能觉得咱们是去送死。所以，督堂的意思，是让咱们‘试锋营’先动起来。补充的新兵已到，多是各镇选送的悍卒，底子不错。咱们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赵家堡的经验，结合新方略，练成实实在在的本事，然后在合适的时机，打一两场漂亮的小仗，给各镇做个样子看看！”
营帐内，众军官眼中重新燃起战意。他们是新战术的“先驱”，也是血与火淬炼出的种子。他们明白，自己的使命不仅是守卫边疆，更是要为整个北疆边军的未来，趟出一条更有效的路来。
杨一清的试点方略虽然获得皇帝支持，但在具体推行中，依然遇到了或明或暗的阻力。
大同总兵王勋接到协办文书后，回函表示“谨遵督堂将令”，但字里行间透着谨慎，强调大同防线绵长，兵力本就吃紧，新法恐需“徐徐图之”，实则对将有限兵力、特别是宝贵的火炮前置于野外据点心存疑虑，更倾向于用这些资源巩固现有城防，或者进行他那种更“务实”的边境灰色交易。
宣府内部，一些资格较老的副将、参将，当着杨一清的面自然不敢反对，但私下议论却不少。有人认为督堂是受了“试锋营”一时之胜的鼓舞，过于冒险；有人则担心新法推行会改变现有的防区划分和利益格局；更有甚者，觉得那些新式火器应该优先装备他们的亲信家丁，而非由孙铁柱这样一个“外来户”主导的新营头独占。
对这些，杨一清洞若观火。他一方面以总督权威强力推进，亲自召集两镇高级将领会议，详细阐述新方略的战略意图和皇帝的支持，强调“北疆安危，系于革新，固步自封，必受其害”。另一方面，他也在资源分配上，展现出高超的平衡艺术。
他并没有将所有新到的火炮和物资都划给“试锋营”，而是分出相当一部分，用以加强宣府、大同几处核心要塞的城防火力，并承诺后续会逐步均衡配给。同时，他授意孙铁柱，在训练和可能的作战中，可以有选择地“邀请”其他镇、营的军官前来观摩，甚至让其麾下部分精锐轮流进入“试锋营”参与合练，体验新装备和新战术。
“让他们亲眼看看，亲手试试。”杨一清对孙铁柱交代，“比老夫说一千道一万都管用。边军汉子，终究信服实力和战绩。”
此外，杨一清也敏锐地注意到朝廷其他方面的变革，并试图加以利用。他行文给山西布政使司（老许案：有明一朝，宣大后勤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赖山西），询问《商事通则》推行后，能否通过更规范的渠道和契约，提高军粮、被服、铁料等物资采购的效率和质量，并暗示若能稳定供应优质原料，或可考虑在边镇设立小型修械所，就近维护火器，这既能提升保障能力，或许也能为地方带来一些工坊机会。这是他试图参将事改革与地方经济新政进行有限对接的尝试。
秋深，宣府镇以北七十里，一处名为“黑石炮”的险峻山隘，悄然发生了变化。在孙铁柱的亲自督建下，一座依托天然石崖、经过巧妙伪装的简易营垒初步成型。营垒不大，但结构紧凑，设置了炮位、藏兵洞、储水池和隐蔽的撤离通道。两门经过赵家堡战火检验的“正德甲型”速射炮被小心翼翼地运抵此处，炮口指向山下蜿蜒的河谷通道。
这里，将成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动防御支撑点”试点。驻守的是一队从“试锋营”中精选的、经历过血战的老兵，带队的是那位脸上带疤的千总。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守卫这个点，更要熟悉周边地形，演练与后方要塞的通讯联络，并开始有限度的前出侦察。
杨一清在少数亲随护卫下，亲临黑石炮视察。他仔细检查了营垒构筑、物资储备和火炮阵地，未发一言，只是拍了拍那位千总的肩膀，目光扫过每一个神情坚毅的士兵。
站在山崖边，俯瞰着苍茫的北方原野，杨一清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这个小小的据点，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必将引起涟漪，甚至是对方的反弹。鞑靼人不会坐视明军将触角如此前伸。下一次考验，或许不久就会到来。
而根据夜不收最新的零星回报，漠南草原深处，那个曾败于宣府城下的达延汗，似乎在重新积聚力量，其麾下各部往来调动比往年秋季更为频繁，且对明军边墙的试探性骚扰也增加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开始在北疆一线敏锐的将帅心中弥漫。
杨一清回到总督府，再次凝视那幅北疆舆图。黑石炮的位置，已被他亲手标上了一个小小的、却异常醒目的红点。
“陛下在京畿磨砺载堃殿下，老夫在这北疆，亦当为陛下磨砺出一柄能适应未来战事的新刃。”他心中默念，“孙铁柱是刃锋，这‘机动支撑’之策便是刃形。而边镇数十万将士能否化为持刃之臂，则要看此番试点的成效，以及……即将到来的北风，究竟有多凛冽。”
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给皇帝的密奏。既要如实汇报试点进展、边军内部的反应、以及草原敌情的微妙变化，也要坚定表达推行新法的决心，并再次恳请朝廷，务必保障格物院对北疆所需新式火器研发和改进的投入。
帝国的北疆，正在这位老成谋国的统帅主持下，进行着一场静默而深刻的蜕变。新战术的种子已在血火浇灌过的土壤中埋下，只待更多雨露和可能更严酷的风霜来催生其成长。
宣府的刀已磨快，只待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