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秘坊,地底三丈。
火炉未燃,却已有灼浪扑面。
老柯蹲在青铜模具前,双手颤抖着铺开那两片残物——泛黄纸页上,“血氧饱和度监测法初稿”几字如针尖刺目;碎陶背面,“仁心为度”四字深陷泥胎,像是百年前某位无名女子用指甲刻下的遗言。
他没读过书,但看得懂痛。
“双芯……不是为了好看。”他喃喃自语,将银丝导震网一层层缠绕内模,“外织脉络,听大地呼吸;内藏人心,记血泪来路。”
这已非礼器,亦非刑具。这是活着的尺。
三更鼓响,沈知微踏雪而来。
她未披斗篷,只着一袭素白衣裙,胸前听诊器轻晃,像一枚不肯沉眠的心跳。
谢玄随行其后,黑袍猎猎,肩甲未卸,眸光落在那模具之上,竟有片刻凝滞。
“真要以血为引?”他低问。
“医者之血,本就该流在刀锋与病灶之间。”她抬手,指尖划过掌心,一滴殷红坠入铜槽。
刹那间,异变陡生!
血珠未散,反而悬浮半空,晶化成菱形血晶,在月光下骤然震颤。
一道无形之力自地底涌起,与血晶共鸣。
众人尚未反应,血晶竟自行分裂为二——一粒飞向沈知微胸口,嵌入听诊器挂链,化作一枚温润赤玉;另一粒则直冲穹顶,盘旋三周,缓缓落入东厂特制的玄铁托架。
全场死寂。
唯有风穿廊而过,吹动墙上《女医巡乡制》首版诏书猎猎作响。
老柯跪了下去,不是因为皇权,而是因为他看见了——那模具中缓缓成型的铜尺,竟在无火自燃的银丝网上浮现出人体经络图,如同血脉复苏,脉动不息。
“成了。”他声音沙哑,“这不是谁赐的权柄,是命自己争来的尺度。”
七日后,春社日。
枫桥镇中心,新立“心尺台”。
青石为基,铜尺为心,四角嵌有微型水文感应器,台底暗连地下水脉。
百姓围而不语,有人仍疑这是妖术,有人悄悄攥紧了怀中草药包。
沈知微立于台上,指尖轻抚胸前那枚赤玉。
她闭眼,默念《妇外科诊疗通则》第一条:“生命无贵贱,救治不分时。”
下一瞬,赤玉爆发出柔和红光,顺着铜尺根须渗入地底。
刹那间,整片江南水网的健康图谱竟如星河倒悬,浮现夜空!
太湖泛绿,山阴呈黄,苏杭一带脉络通畅显出清辉——红黄绿三色流转不息,宛如天地睁开了眼睛。
万人仰首,鸦雀无声。
就连远处茶楼上的说书人都忘了台词,手中醒木悬在半空。
就在此时,一声铠甲撞击声破风而至。
谢玄大步上前,黑披风扬起如鸦翼蔽月。
他在万众瞩目之下,忽然单膝跪地,摘下腰间护尺卫统领印信,重重置于心尺台前。
“自此,”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刑狱归你衡,生死由你量。”
风起云涌,一片手抄医方从人群后方悄然飘起,乘风北上——那是小满偷偷夹在驿马粮袋里的《流产急救十三法》,墨迹未干,纸角还沾着产安阁窗台的梅花香。
而在京城最北的雪原边缘,一顶孤零零的军帐正微微晃动。
帐内,一名即将临盆的戍边军眷蜷缩在草堆中,冷汗浸透衣襟,口中喃喃:“……救救我……”
春社日的红光尚未散尽,江南已悄然生变。
枫桥镇“心尺台”建成半月,捷报如雪片般飞入掌医监案头。
太湖三村依预警改饮山泉,避过镉毒之祸;徽州山民按图施药,钩虫肆虐之症七日退六成;更有一盲眼老妪,凭沈知微所授织脉带震频之法,夜半惊觉儿媳胎动紊乱,急唤人抬至乡医帐,终保母子平安。
百姓口耳相传:“心尺一亮,阎王退让。”
然而,沈知微却在值夜时停下了笔。
烛火摇曳,她凝视着悬于胸前的赤玉——那由她心头血化就的信物。
连续七日,玉中南缘总泛起一丝极细的红光,微弱如蚊足踏水,却固执不灭。
她取出母亲遗留的旧日记,指尖抚过一页泛黄手绘地图,瞳孔骤缩。
标记处赫然写着三字:癸水毒壤。
方位分毫不差。
她立即召来小满:“调近三年南方疫病档,单查闽粤交界诸县,重点录流产、畸胎、难产死婴之案。”
小满领命而去,次日归来,脸色发白。
“主上……那一带三年内死产率高出均值六倍,畸胎记录达四百三十七例,其中七成出自清溪、云岭两乡。当地稳婆称……十年未闻新生儿啼哭。”
沈知微沉默良久,终于提笔写下一道密令:组建巡诊队,即日南下。
奏章还未封缄,谢玄便来了。
他一身黑袍未换,肩甲冷光未褪,手中密报以东厂特制蜡封裹着,拆开后只一行字:“盐枭倾废,汞硝浸土,户部李崇文暗许‘以工代赈’,实扩排污渠。”
他声音低沉:“那地方,井盐世家三代盘踞,掌控岭南漕运咽喉。朝廷不是不知情,是不敢动。你这一去,不是救几个人,是要掀船底的蛆。”
“我知道。”沈知微将心尺轻轻搁在案上,铜尺与赤玉相触,发出一声轻鸣,“你以为我是去治病?”
她抬眼看他,眸中无怒,无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明。
“我是去立碑——给那些还没出生就被毒死的孩子。他们的名字不会写进族谱,但我要让这片土地记住他们流过的血。”
谢玄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冷笑:“好一个医者仁心。可你忘了,活人说话才最要命。他们不怕死人,只怕活人开口。”
“那就让我做那个开口的人。”她转身取下墙上的药箱,动作利落,“我明日启程,扮作游医,轻车简从。”
“你不该去。”谢玄声音压低,“那里没有律法,只有刀。”
“所以我带了更大的刀。”她拍了拍听诊器,“还有心尺。”
三日后,赣南官道。
细雨如针,泥泞没踝。
一支打着“济世医行”旗号的小队缓缓前行,为首女子素衣布裙,背负药箱,颈间一抹赤玉隐现。
正是沈知微一行,随行者唯小满与老柯二人。
途经一小镇,忽闻喧哗。
前方路口,数名胥吏手持棍棒,正驱打一群聚众听讲的村民。
中央一人披麻戴孝般破衫,却挺直脊梁,高举一本手抄册子嘶声念诵:
“……净水十法第三条:凡孕妇饮水,必经细沙布滤,再煮沸三刻,方可饮用!此非邪术,乃保命之基!”
正是林秀才。
沈知微驻足片刻,未动声色。
待一名胥吏挥棍砸向书册时,她才缓步上前,淡淡开口:“你们衙门的水,喝得安心吗?”
众人一怔。
她已回头示意老柯:“架桩。”
老柯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具精巧铜器——便携式“地听桩”,形如短杖,底镶银丝网。
他迅速插地而入,旋动机关,三息之后,铜身竟微微震颤,传出一阵低频嗡鸣。
沈知微将耳贴于听筒,闭目倾听。须臾,她睁眼,唇角微扬。
“有趣。县衙后院那口井,汞含量超标十二倍。你们每日所饮,皆慢性穿肠毒药。若不信——”她抬手指向一名年轻胥吏,“你指甲半月痕发黑,舌苔泛青,已有轻度中毒之兆。再饮三月,恐将不育。”
那人脸色刷白,踉跄后退。
“妖言惑众!”县尉怒喝,“拿下!”
话音未落,老柯猛敲铜桩,一声尖锐鸣响刺破雨幕。
紧接着,桩顶浮现出一组微缩刻度,红针剧烈跳动,指向“剧毒”区间。
围观百姓哗然。
“这是……心尺显证?!”有人惊呼。
县尉腿一软,扑通跪地:“神医饶命!小的不知天降圣器,冒犯真人……”
沈知微俯视着他,声音平静却不容抗拒:“明日午时前,公布全县水源检测结果,设立临时净水分发点。否则,心尺所记,将直达京城。”
队伍继续南行。
越往南,山势越枯。
草木稀疏,田亩龟裂,溪流浑浊泛绿,偶见死鱼翻白。
沿途村舍破败,妇人多面黄肌瘦,怀抱幼儿者,孩子亦眼神呆滞,四肢纤细。
入夜,暂歇于一处荒村驿站。
沈知微取出心尺,赤玉南端红光愈盛,几乎灼手。
小满低声问:“主上,我们……快到了吧?”
沈知微望向远处漆黑群山,轻轻点头。
“嗯,到了。”
她站起身,推开残破木窗。寒风灌入,吹动她鬓边碎发。
窗外,一片死寂的田野,仿佛大地本身也在无声哀嚎。
她握紧心尺,低声自语: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