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龙涎香裹着雷霆炸响时，沈知微的玄色翟衣才刚沾到金砖。
“沈知微！”御案后的明黄身影拍得茶盏跳起来，滚烫的建州茶泼在《皇陵图》上，“朕命你查地宫异响，你倒好，带人挖了祖陵封土！
昨日太常寺说，祭殿的青铜鹤灯半夜自鸣，分明是祖宗动怒！“
沈知微垂首盯着自己鞋尖——皇帝最爱的霁红釉瓷片正嵌在砖缝里，是方才跪叩时崩碎的。
她数到第七片碎瓷，才抬眼：“陛下若信鬼神，臣无话可说。
但若要查真相......“她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羊肠膜卷轴，”臣带了证据。“
“放肆！”李公公尖着嗓子要喝止，皇帝却抬了抬手。
沈知微知道，这老头最恨“妖异”二字——二十年前西厂曾以“狐仙托梦”构陷忠良，他至今见不得“神鬼”二字。
“取屏风三重。”她对殿外候着的乌勒道。
黑骑首领虽着常服，腰间却别着绣春刀，听见指令立刻去搬朱漆屏风。
三扇屏风立起时，将御案与群臣隔成两个世界。
沈知微将羊肠膜卷轴卡在特制木架上，指尖轻轻一挑。
第一声笛音泄出时，殿角的鎏金铜铃“叮”地轻颤。
皇帝的眉峰跳了跳。
第二声笛音拔高时，阶下站班的羽林卫突然捂住耳朵——那声音像根细针，正往耳膜深处钻。
第三声尾音拖长时，沈知微看见御案上的《皇陵图》在震，墨迹被震得晕开，竟与前日地宫拓下的声纹图重叠。
“陛下可觉耳心发涨？”她提高声音，“这是守陵校尉霍九章死前七日，每日亥时听见的‘鬼哭’。”
皇帝的手指扣住御案边缘：“你说这是......”
“人为共振。”沈知微掀开最外层屏风，露出被震得嗡嗡作响的铜铃，“骨笛吹至87赫兹时，与铜铃固有频率相同。
地宫封闭，声波反复折射，便成了‘绕梁三日’的鬼音。
霍校尉每日听这音波震脑，脑浆早被震成了浆糊——臣在他耳骨里，检出了乌银粉。“
殿中死寂。
“传太医院！”皇帝突然拍案。
当沈知微在御阶下剖开猪颅时，太医院院正的胡子都在抖。
她将明胶填充的模型头颅固定在木架上，骨笛对准耳孔。
第一声笛音响起，明胶表面浮起细密的波纹；第二声，波纹聚成漩涡；第三声——
“咔”。
模型头颅的天灵盖裂开条细缝，明胶混着红颜料的“脑浆”流出来，在金砖上积成小滩。
沈知微举起显微镜下的乌银分布图：“此粉来自熔毁的听诊器。
臣母遗物被人拆解，说明凶手不仅懂声律，更懂臣的医器。“她抬眼扫过殿中发白的太医们，”若真是天谴，何须偷臣的东西？“
皇帝盯着那滩“脑浆”看了半刻，突然抓起茶盏灌了口冷茶：“准你《颅震致毙论》上呈太医院。
往后凡说’天谴‘的，先拿这论对一对。“
退朝时，谢玄的绣春刀鞘正抵在她后腰。
两人拐进偏殿，他压低声音：“鲁三工招了，消息是通过殡仪杂役老孙传的。
老孙昨夜暴毙，喉间插着封口刺——宫里禁用的那种。“
沈知微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该想到，鲁三工不过是线头，背后的手怕的不是“招魂”，是招供。
“让小满带初啼瓮去江南。”她从妆匣里取出新制的听诊器，血晶星芒在阳光下泛着暖红，“那里有孩子被喂‘聪明药’，吃多了便哑了。”她将听诊器塞进小满怀里，“若有人拦着不让查......”她勾了勾唇，“放一段哭声给他们听。”
小满接过听诊器时，腕上的银镯碰出清响。
这是她师傅青笺使留下的，如今换了新使命。
掌医监的值房里，小杏儿的手在发抖。
她捧着一卷竹纸，封皮上“宫廷育婴所用药规范”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医正，我查了近三年的育婴记录......宁神散里有铅汞，还有迷幻草灰。”她抬起眼，眼底亮得像星子，“能让我试试吗？
设个启音斋，教那些哑了的孩子说话？“
沈知微接过竹纸，朱笔在“建议”二字上圈了圈，又添了句：“每救回一个孩子的声音，就等于打碎一道枷锁。”小杏儿蹦着跑出去时，裙角带翻了砚台，墨汁溅在鲁三工的口供上。
她正要擦，却看见一行被墨迹晕开的小字：“我知道谢提督活着......因为我爹临死前，看见他被人从尸堆里拖走。”
深夜的地宫遗址起了雾。
谢玄立在断墙前，手里攥着那片槐叶，上面“玄字营”“辛未七月初三”的字迹被他摸得发毛。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沈知微的绣鞋不会沾泥，是小太监特意用鹿皮擦过的。
“在找原谅的理由？”她递来一杯热茶，雾气模糊了他眼尾的红痣。
谢玄摇头，喉结动了动：“我在想，当年我躲在梁上，听着满门血溅的声音......”他攥紧槐叶，“如果那时也有人带着能听见哭声的耳朵......”
“现在不一样了。”沈知微望着远处——小满的行囊正消失在官道尽头，胸前的听诊器闪着微光，“我们有了能听见哭声的耳朵。”
风卷着雾掠过断墙，吹得谢玄的大氅猎猎作响。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茶盏传来：“明日早朝，太子会捧着伪诏来。”
沈知微的瞳孔骤缩。
“他说先帝遗命，要废你掌医监之职。”谢玄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听诊器绳结，“但他不知道......”
宫城的更鼓敲了三更。
沈知微望着谢玄离去的背影，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笛声——不是鬼哭，是某个哑了的孩子，正试着发出第一声啼哭。
而在乾清宫东暖阁，太子将染了朱砂的伪诏塞进暗格里时，烛火突然摇晃起来。
他抬头，正看见御案上那幅《皇陵图》，被风掀起的一角，隐约露出沈知微呈的《颅震致毙论》，墨迹未干的“共振”二字，像把淬了毒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