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烛芯“噼啪”爆响,沈知微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模糊。
她捏着银镊子的手稳如石膏像,振针被固定在檀木支架上,放大镜压得眼尾发疼——针身乌银下竟藏着极细的螺旋沟槽,像被微雕刀刻进骨髓里,每道纹路的弧度都与听诊器铜管的螺旋纹相反,仿佛镜中倒影。
“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指甲掐进掌心。
前半夜拆解听诊器时,第三层螺旋刚展开便卡住,此刻对着振针纹路一比,竟严丝合缝。
更骇人的是,针管内壁附着半透明黏液,她取了半滴在瓷片上,滴入自制的矾红试液——试液瞬间凝成暗褐色,像凝固的血。
“司主!”窗外传来叩窗声,欧冶娘的声音混着夜露的湿冷,“您说有紧要事?”
沈知微吹灭烛火,振针“叮”地落进锦盒。
等欧冶娘掀帘进来时,她已恢复从容,只眉峰微挑:“看看这个。”
老匠人接过振针,指尖刚触到针尾便猛地一颤。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青铜显微镜,镜片贴在针身上,瞳孔骤然收缩:“逆脉编码!前朝御器监造密信才用的手法,将声波频率刻进金属纹理,通过震动传递指令……”她抬头时,眼角细纹里全是惊色,“您看这沟槽走向,分明是要把施针者的声音,变成能钻到骨头里的刺!”
沈知微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指向瓷片上的褐色黏液:“这是脑脊液。”
欧冶娘的手一抖,显微镜砸在桌上:“三年前静心阁老何氏?她……她是被抬着出的宫,说是痰症没的……”
“所以振针不是工具。”沈知微的声音像淬了冰,“是凶器。用死人的脑髓养着,专往活人耳朵里钉指令。”
更漏敲过五下时,沈知微推开学徒寝室的门。
霉味混着艾草香扑面而来,阿兰缩在靠窗的床角,左脸的粗布绷带渗着淡红,右手食指正对着空气画圈——那是十二反穴图的起手式。
“昨夜她又去了西厢。”小满压低声音,眼眶青得像被打了一拳,“铁山说她站在铜人旧址,对着墙说‘师傅,今天少了小桃’。小桃是半年前被逐出师门的……”
沈知微蹲下来,指尖覆上阿兰腕间动脉。
她取出听诊器,铜管贴着皮肤的瞬间,少女突然剧烈抽搐,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
沈知微转动螺旋纹,第三层金属片“咔”地弹开,墙上投出残影——周嬷嬷站在香案前,三根银针闪着幽光,三个女孩的脸被阴影遮住,可她们颈后的红痣,与阿兰后颈那枚如出一辙。
“是‘归脉术’的试针仪式。”欧冶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知何时她已跟来,“这影像用声波刻在金属里,就像……就像把记忆泡在酒坛里,等人用对了频率去揭封。”
沈知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周嬷嬷跪在正厅时的白发,想起阿兰哭着说“师傅是为我好”,此刻只觉得胃里翻涌。
“做干扰器。”她转头对欧冶娘说,“用竹哨做主频,瓷碗当共振腔,频率调在濒死心跳和母钟低鸣之间。”
子夜的西厢地窖泛着潮气。
沈知微举着烛台,看小满将竹哨固定在铜人残骸的底座上。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扣住哨口——这是她用三天时间,根据阿兰梦里的呜咽声、老吴发抖的节奏、甚至周嬷嬷念诵口诀时的气口,调出来的“破音”。
哨声响起的刹那,整面铜丝网都在震颤。
沈知微的耳膜刺疼,却看见墙角的蜘蛛突然坠地,撞翻了半盏油灯。
火光照亮墙面,她猛地看清——那些原本以为是装饰的云雷纹,竟全是细密的铜丝,从地窖直通房梁,像张铺在宫里的网。
“她们不是被洗了脑。”她的声音发颤,“是被编成了‘活电报’。周嬷嬷念口诀时的声频,就是发报的键;振针是天线,铜丝网是导线……”她突然顿住,因为阿兰的呜咽声从头顶传来,“而这些学徒,是接收指令的……接收器。”
次日晨课,掌医司演武厅飘着艾草香。
沈知微宣布“盲诊考核”时,底下二十个学徒的呼吸陡然急促。
阿兰排在第三列,蒙眼布下的睫毛抖得像风雨里的蝶。
“患者心脉暴绝,速施急救!”沈知微拍响惊堂木。
银针落地声此起彼伏。
沈知微摸出袖中竹哨,含住的瞬间,瞥见阿兰的手悬在半空——她记得昨夜的残影里,周嬷嬷的银针正是要扎向阴交穴。
哨声混着艾草香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阿兰突然踉跄,银针“当啷”坠地:“别扎阴交!那是……那是陷阱!”她扯下蒙眼布,眼泪糊了满脸,“每晚梦里都有声音说,扎错了就会变成聋子、瞎子、哑巴……就像老吴!”
演武厅死寂如坟。
沈知微扶住阿兰的肩,能摸到她骨头在发抖。
她转头看向缩在最后排的几个学徒,有人捂着头尖叫,有人跪在地上磕头,额角撞出了血。
“去取周嬷嬷三个月的膳食记录。”她对小满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记录摊开时,沈知微的指尖在“安神羹”三个字上停住。
月朔、月望、上巳、寒衣,这些本该静心的日子里,周嬷嬷的碗里总飘着夜交藤的苦香——那是致幻草,服多了会让人听见不存在的声音,说出被灌进去的话。
“她不是在传道。”沈知微将记录揉成一团,“是在服毒自控,用幻觉维持那套鬼魅频率。”
话音未落,值房外传来黑翎卫的马蹄声。
谢玄的密信被封在玄色信筒里,字迹刚劲如刀:“周嬷嬷今晨请旨赴皇陵守孝,称‘愿以残生赎罪’。她带走了最后一枚振针母体。”
沈知微捏着信笺的手青筋暴起。
她望向窗外,晨雾里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吟唱,像是“子时归脉,午时封心”的尾音。
“走?”她冷笑一声,将听诊器塞进袖中,“这满宫的铜丝网,早把她的声音刻进每块砖缝里了。”
是夜,皇陵外的松林翻涌如墨。
沈知微裹着夜行衣伏在崖边,借着月光看见守陵宫人的棉帽——那帽子里絮着厚厚的丝绵,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整个耳朵。
风卷着松针掠过她脸畔,她摸出袖中振针,针尾的回响还在,只是这次,像有人在极深的井里,终于喊出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