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个古朴的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知微的视网膜上——疫毒制抗。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
这绝不是寻常的以药解毒,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现代医学逻辑!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只见书页上绘制着骡、马等牲畜的解剖图,旁边用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取蛇虺之涎、腐尸之水,微量注之,初则体热,继而自愈。再取其血,去其赤浆,留其清露,可解同源之毒……”
以毒攻毒,以微量毒素驯化牲畜的血液,使其产生能够对抗剧毒的物质!
这不就是最原始的动物免疫原理,是制造抗毒素血清的理论雏形吗!
沈知微只觉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她以为母亲留下的只是这个时代顶尖的外科医术,却没想到,在这本《天工医鉴》的角落里,竟藏着超越整个时代的钥匙!
初代御医,那位不知名的先辈,竟已凭着惊人的直觉和无数次试错,触摸到了现代免疫学的大门!
“阿铁!”沈知微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在!”
“立刻将东侧最大的那个伙房清空,所有灶台全部拆掉,用石灰水把墙壁地面刷三遍!另外,去战场上寻几块刚死不久、伤口正在腐烂的血肉回来,越脏越好!”
命令匪夷所思,但乌勒留下的黑翎卫执行得没有丝毫折扣。
很快,一间简陋却绝对干净的“临时实验室”便已落成。
面对那些散发着腐臭的血肉,小杏儿吓得脸色发白,沈知微却如获至宝。
她小心翼翼地提取了伤口深处的脓液,将其置于炭火上,用几层湿布隔着,进行低温加热。
她要的,是破伤风杆菌!
是在这个时代,让无数铁血将士在伤口愈合后,却痛苦地死于“风邪入体”的真正元凶!
经过数十次的稀释、加热、再稀释,那碗致命的毒液终于被制成了几乎无害的弱毒剂。
三头健壮的骡子被牵入帐中,沈知微亲自将弱毒剂注入它们体内。
接下来的数日,她带着小杏儿和几个胆大的医婢,每日为骡子测温、采血。
血液经过静置,分离出上层的淡黄色清液,再用最细密的棉布反复过滤、浓缩。
当一小瓶暗黄色的粘稠液体终于出现在掌心时,小杏儿忍不住担忧地问:“小姐,这……这从骡子血里折腾出来的东西,真的能救人吗?听着就瘆人。”
沈知微小心地封好瓶口,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轻声而坚定地说道:“它救过我那个世界里无数人的命。今天,轮到他们了。”
恰在这时,营外号角声骤然凄厉!
北狄发动了一场小规模的前哨突袭,虽被迅速击退,却有十余名我方士兵被淬了毒的箭矢划伤。
伤口不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比被砍一刀更凶险。
军中医老霍仲达的亲信们立刻围了上去,手持银针,又准备施展那套“镇煞十三针”来驱邪。
“都住手!”一声清喝,沈知微排开众人,拦在营门前。
她高高举起手中那瓶暗黄色的药液,声传四野:“此药名为‘抗毒血清’,专为防治伤口染毒、邪气攻心而制!此症拖延不得,我需一人,立刻试药!”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用骡子的血水治病?
这简直比跳大神还要荒谬!
军医们更是发出一阵嗤笑:“黄毛丫头疯魔了!拿牲畜的脏血来污我大周将士的身子,该当何罪!”
就在众人迟疑之际,一个满脸倔强的少年兵猛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正是之前那个在验针风波中,亲眼看着哥哥被“镇煞针”害死的阿石头。
他赤红着双眼,指着那群军医嘶吼道:“我哥就是死在你们的针下!让我来!我相信沈大人!就算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沈知微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抽出崭新的针管,吸入血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利落地为阿石头进行了肌肉注射。
完成这一切,她将空药瓶重重顿在案上,环视全场,一字一句,声如金石:“我沈知微,在此立下生死状!若阿石头在七日之内,出现任何牙关紧闭、肢体抽搐之症,我与我帐下医婢、亲卫三人,任凭军法处置,绝无怨言!”
全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拿自己和心腹的命在赌!
三日后,噩耗如期而至。
那十余名伤兵中,未曾接受血清注射的六人里,已有两人开始出现牙关紧闭、面露“苦笑”的骇人症状,甚至一人已经开始角弓反张,身体僵直如铁板,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嚎,军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滑向死亡。
而反观阿石头,除了注射当天有些轻微发热外,在沈知微的汤剂调理下,此刻已能下地行走,与常人无异!
残酷而鲜明的对比,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质疑者的脸上。
沈知微抓住时机,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血清的制作流程图挂起,并命书记官裴九章高声宣读这几日的观察记录:“……三日前,镇煞针组,六人。三日后,两人病危,一人垂死。三日前,血清组,一人。三日后,痊愈如初!施针者三死二疯,用血清者全活!”
数据冰冷,却胜过万语千言。
沈知微走上高台,亲手将一瓶完好的血清,用绳索高高悬挂在帅旗的旗杆顶端,迎风飘扬。
她的声音清冷而有力,响彻整个营地:“这不是神术,更不是妖法!这是用三头骡子、上百次试错、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活路!从今天起,我奉医堂只信科学,不信鬼神!”
风声呼啸,那小小的药瓶在旗杆上微微晃动,仿佛一盏在绝望中被点亮的希望之灯。
越来越多受伤的士兵,开始悄悄绕开军医,前来奉医堂求治。
甚至连火头军里,当初跟着赵五闹事的旧部,也开始私下传唱一句新的歌谣:“女医手中针,不镇鬼,只镇命!”
霍小川躲在暗处,看着门庭若市的奉医堂,嫉妒与怨毒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甘心失败,连夜找到监军马德禄,添油加醋地哭诉:“监军大人!那沈知微私炼妖药,以牲畜之血污我将士之躯,长此以往,军心必乱啊!此乃动摇国本的大罪,您必须立刻上报朝廷,弹劾此妖女!”
马德禄也被这匪夷所思的“血清疗法”惊得不轻,心中本就存疑。
他连夜写好奏折,正准备派心腹送出,帐帘却被无声地掀开。
乌勒那张冷硬如铁的脸出现在灯火下,他身后两名黑翎卫,手中正捧着那封尚未发出的奏折。
马德禄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沈知微要杀人灭口。
谁知,乌勒只是将奏折放回他桌上,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说:“沈大人请监军亲临医营,观摩疗法。”
沈知微并未追究,甚至没有一句威胁。
她只是平静地指着一名刚刚送来、同样被毒箭所伤的士兵,将一支装满血清的针管递给马德禄:“监军若是不信,可亲手为这位弟兄注射。是生是死,七日便知。”
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马德禄拿着针管的手抖如筛糠。
他看着那名士兵眼中混杂着恐惧与希冀的目光,又看了看沈知微那双洞悉一切的清冷眼眸,最终,他咬紧牙关,颤抖着将药液缓缓推入。
七日后,那名士兵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面前,纳头便拜。
马德禄默默地回到帐中,将那份弹劾草稿,一寸寸撕碎,投入了火盆。
他望着跳动的火焰,长叹一声:“这世道……要变了。”
夜深人静,沈知微独坐灯下,将血清的标准化生产流程逐条记录下来,这是能让这项技术真正流传下去的根基。
忽然,她感到袖口被极轻微地拂动了一下。
一只用韧纸折成的小小纸鹤,不知何时从窗缝飘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手边。
她警惕地展开,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正是谢玄那独有的、锋锐中带着一丝狷狂的字迹:“北斗已启,南宫静候一局收官。”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听诊器上,那金属圆环上由母亲亲手刻下的北斗七星刻痕,在灯火下仿佛微微发烫。
从京城到北境,这一局棋,他们已经布得太久。
就在这时,远处地平线上,一道狼烟猛然冲天而起!
凄厉的警报声划破夜空,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大帐,声音嘶哑而急促:“急报——北狄主力已集结于雁门关外三十里!黑云压城,大战将至!”
沈知微瞬间合上手中的医典,眼神中的温和与思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外科医生临上手术台前的绝对冷静与锋利。
她转身,对着帐外阴影中肃立的身影,下达了命令。
“乌勒。”
“在。”
“传我命令,准备三百剂破伤风抗毒血清。明日天亮之前,我要让每一个还能拿得动刀的弟兄,都打上这一针!”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帐外那片被用作废弃兵器堆放处的巨大校场,声音沉静而决绝:“另外,召集所有医婢和自愿的兵丁,今夜,我们要在那里,建起一座不死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