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入驻冷宫的次日,天色阴沉,仿佛一口倒扣的铁锅,将所有光线都隔绝在外。
沈知微一袭素净的医官袍,以“巡查疫气源头,勘定风水”为名,顺理成章地加入了进入地下的队伍。
地下暗渠的入口,是一口早已干涸的井,井口覆着厚重的石板,几个工匠合力才将其挪开。
一股混合着腐烂、霉变和陈年污水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工匠们纷纷掩鼻,唯有沈知微神色不变,她点燃了手中那盏特制的羊脂油灯。
灯芯里裹了薄荷与苍术,微弱的辛香在刺鼻的臭气中辟开一小方清明。
她提着灯,第一个顺着湿滑的绳梯下到渠底。
积水没过脚踝,冰冷刺骨,踩下去是厚厚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
暗渠内壁布满青苔,水滴从穹顶渗下,在死寂中发出“滴答”的声响,如同时间的脉搏。
她没有理会身后工部官员的抱怨和催促,只沿着石壁,一手提灯,一手扶墙,看似随意地缓步前行。
她的步履极有规律,每走十步,便会停下,用脚尖轻轻试探脚下的泥土硬度。
这是她在绘制地图时,根据回音推算出的几个可疑节点。
行至第三个节点,她停下了脚步。
此处的淤泥似乎格外松软。
她蹲下身,从袖中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对随行的工部小吏淡然道:“此处阴气郁结,水土异变,我需取些土样,查验是否有疫毒。”
说着,她将银针缓缓刺入脚下的淤泥之中。
一寸、两寸……直到没柄。
她捻住针尾,轻轻旋转,再猛地抽出。
银针末端,不再是纯粹的黑泥,而是裹挟着一缕极其微小的,已经腐烂成泥的纤维碎屑,和一股不同于淤泥的、更深邃的腐败气味。
沈知微将银针凑到灯前,瞳孔在昏暗中骤然一缩。
那碎屑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经纬纹路。
这纹路,她至死也不会忘记——与十八年前,在刑场之上,包裹着萧砚的那块襁褓的布料,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将银针擦拭干净,收回袖中,直起身,对身后的工部官员道:“并无大碍,继续往前吧。”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在她心中,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地下舆图上,一个血红色的标记被重重地画下。
当夜,三更。冷宫的地下暗渠,鬼影幢幢。
四名身着工匠服饰的黑影,如幽灵般潜入,他们动作迅捷,悄无声息,正是谢玄麾下最精锐的东厂死士。
领头的,是已经换了一身夜行衣的赵四郎。
他们直奔沈知微白天标记的位置,没有半句废话,铁镐与工兵铲破开淤泥,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这里远离宫殿主区,声音被厚重的土层和积水吸收,传不出去半点。
汗水混着泥水,从他们坚毅的脸庞滑落。
挖掘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有东西!”一人低喝。
四人立刻丢下铁镐,徒手挖掘。
很快,一口小小的、形制简陋的棺椁轮廓,在浑浊的泥水中显现出来。
木料早已腐朽不堪,轻轻一碰就化作烂泥。
赵四郎打了个手势,众人小心翼翼地清开四周,将那几乎散架的棺盖掀开。
一股浓郁的尸骸腐气瞬间炸开。
棺椁之内,静静地躺着一具孩童的骸骨。
从骨骼长度判断,这孩子死亡时约莫三岁。
骸骨蜷缩着,脊柱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弯曲,仿佛临死前在极度痛苦中挣扎。
赵四郎举着火折子凑近,光亮照亮了那小小的头骨,左侧颞骨处,一个清晰的、边缘内陷的钝器击打伤痕,触目惊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下移,落在骸骨的盆骨上。
那盆骨的开口宽而短,呈心形——毫无疑问,是男童。
“找到了。”赵四郎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波动。
他迅速从怀中取出拓印工具,飞快地为骸骨的齿列做了拓印,并用随身携带的软尺测量了骨龄。
就在他准备清理肋骨时,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他拨开附着的泥土,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牌掉了出来。
铜牌只有指甲盖大小,正面用稚拙的刀法刻着两个字:昭明。
他将铜牌翻过来,背面,是一个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认的指印烙痕。
柳氏独门的手法,用特制的药蜡在信物上留下指印,遇火则现,永不磨灭。
铁证如山!
“分装,快走!”赵四郎低声命令。
为了避开宫门严密的查验,他们不能将整具骸骨运出。
四人将骸骨拆分,分别装入三个预备好的、装着普通垃圾秽物的麻袋中,混入当夜要运出宫的垃圾里。
然而,就在他们推着板车即将通过神武门的一处偏僻角门时,一队巡夜的羽林卫突然出现,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校尉目光锐利,直接锁定了赵四郎。
“站住!倒出来,检查!”
赵四郎心头一沉,知道行踪已经暴露。
他上前一步,挡在车前,用沙哑的嗓音道:“官爷,冷宫清出的疫物,污秽不堪,恐惊扰贵人。”
“疫物?”那校尉冷笑一声,长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我倒觉得,是东厂的耗子,在偷运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话音未落,刀光已至!
“走!”赵四郎厉喝一声,猛地推开车子,自己则抽身迎向刀锋。
激战瞬间爆发。
混乱中,他拼着后背中刀的风险,抓起最后一个装着头骨和铜牌的麻袋,用尽全力将其塞进了旁边排水沟的暗格里。
“有刺客!”羽林卫的呼喝声响彻夜空。
赵四郎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转身朝着与出宫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将所有追兵引向自己。
两支羽箭呼啸而至,接连钉入他的肩背,带起一蓬血雾。
他身形一晃,却借力更快地消失在黑暗的宫巷深处。
不远处的接应点,一处假山后,沈知微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她死死攥着袖中的手术刀,冰冷的刀柄几乎要嵌进掌心。
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浑身肌肉紧绷,只要她此刻冲出去,就能为赵四郎解围。
但她不能。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刀柄。
暴露,意味着前功尽弃,赵四郎的血,就白流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城外义庄的停尸房内,油灯如豆。
沈知微终于见到了那袋失而复得的骸骨。
她将那颗小小的、沾满泥污的颅骨放在解剖台上,用稀释过的米醋小心翼翼地清洗。
随着污泥被洗去,一些细微的痕迹在颅骨内侧显现出来。
那是一排排极其微小、排列整齐的针孔,从颅顶百会穴一直延伸到后脑。
沈知微的动作猛地一顿。
这不是伤痕,这是……镇魂钉!
一种极其歹毒的方术,用浸过符水的银针刺入死者要穴,意在打散其魂魄,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一股寒意从她心底升起。
她取下听诊器的耳管,冰冷的金属管在灯下闪着幽光,她将其当作简易的放大镜,凑近颅骨,一寸寸地观察骨骼的生长线。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现代法医学的知识如潮水般涌现。
“长骨骺线尚未闭合,骨密度正常,营养状况良好,绝非宫中记载的‘先天羸弱,体弱多病’。”
她喃喃自语,目光锐利如刀。
她再结合齿列的磨损程度和乳牙的替换状况,迅速在纸上写下一连串的计算公式。
最终,一个精确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出现在纸上:此童死亡时间,为出生后第十个月零七天。
正是当年宫中宣布,“体弱”的皇子“不幸夭折”的那一天!
真相,已经不需要再言说。
这个叫昭明的孩子,健康地活到了将近一岁,然后在某一天,被人用钝器击杀,再以最恶毒的方式钉住魂魄,深埋地下。
沈知微彻夜未眠,她将所有的发现,包括齿模对比图、骨龄测算方法、镇魂钉的分布规律与法医注解,全部誊写记录。
最后,她用工整的簪花小楷,为这份报告命名——《骨证书》。
在报告的末尾,她以不容置疑的笔触写下结语:“此非天亡,乃人祸。死于谋杀,而非夭折。”
正当她准备用火漆封缄时,停尸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是程怀仁。
他面如金纸,嘴唇哆嗦,一身官服褶皱不堪,仿佛刚从噩梦中挣脱。
“沈……沈大人……”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完了……都完了。崔元朗……崔元朗命我明日一早,在太庙前主持一场‘验尸大会’!”
他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塞到沈知微面前:“他们……他们不知从哪里也找来一具婴孩骸骨,要我当着百官的面,验明那具骸骨才是‘昭明’,以此坐实萧砚乃弥天大谎,是冒名顶替的伪证!”
“这是他们让我签的伪证……我不签,我若不签,我程家上下,满门……满门俱灭啊!”程怀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个在太医院熬了一辈子的老医官,在滔天的权势面前,脆弱得如同一片枯叶。
沈知微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她拿起自己刚刚完成的《骨证书》,吹干墨迹,然后,做了一个让程怀仁目瞪口呆的动作。
她将这份足以掀翻朝堂的真实报告,轻轻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程怀仁抖若筛糠的袖子里。
“程大人,”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死的明白些。”
她看着程怀仁惊恐的眼睛,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你今晚,就带着这件真东西,回去睡个好觉吧。”
次日,天光大亮。
太庙前的汉白玉广场上,旌旗招展,百官肃立。
宗正卿崔元朗一身绯色官袍,立于临时搭起的高台之上,神情倨傲而得意。
在他面前,一口黑漆小棺,在晨光下散发着不祥的幽光。
吉时已到,他扬起手,对着台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朗声宣告验尸开始。
随着他一声令下,两名校尉上前,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开启了那口漆黑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