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再次登台，话音刚落，会场里的空气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搅动了一下。
那位自称产业观察员的男子站起身，手里捏着一叠纸，动作不急不慢。他推了推眼镜，目光直直落在台上陈小姐身上。
“我有个问题。”他说，“关于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新能源小镇。”
陈小姐站在原地，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你说它是零碳集群，员工不到两百人，订单增长率百分之六十八。”那人语气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可我在省财政公开系统里查过补贴记录，这个项目过去三年累计拿了两千四百万专项扶持资金。营收才三千一百万，这算不算靠输血活着？”
有人开始低头翻资料。
老夫子坐在后排，手指在笔记本边缘轻轻敲了一下。
他知道这笔钱，也记得数据比例。但他更清楚，这种提问方式不是来求证的，是来砸场子的。
陈小姐依旧站着，语气没变：“感谢您关注财政使用情况。我可以补充几点——第一，两千四百万是三年总投入，平均每年八百万，而企业年均营收超千万，补贴占比实际为11.7%。”
她顿了顿，“第二，这笔钱主要用于基础设施改造和环保设备采购，产权归属园区共有，不属于企业私有资产。第三，项目从去年起已停止申请新补贴。”
她说完，打开平板，投影切换。
屏幕上跳出一份带公章的审计报告截图，旁边并列一张银行流水明细表。
“这是第三方机构出具的独立评估。”她指着其中一行数字，“如果您有兴趣，还可以看看他们上季度的出口订单合同，买方是德国一家工业配件分销商。”
底下有人抬头，也有几个观众悄悄收起了质疑的表情。
那人没退，反而往前走了半步：“就算数据属实，那也只是个例。全国有多少小镇能复制这种模式？资源、政策、技术缺一不可。你把它包装成可推广经验，是不是对其他地区不公平？”
这话一出，气氛又紧了些。
老夫子皱眉。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不否认事实，转而否定价值。
他看见陈小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了下。
“您说得对。”她说，“不是所有地方都能照搬。”
全场安静。
谁也没想到她直接认了。
“但我没说要照搬。”她接着说，“我说的是路径可复制。比如江苏溧阳有个村级工业园，去年用类似架构做了分布式光伏+储能调度系统，接入的就是我们开源的技术框架。他们没拿一分钱补贴，靠电费差价回本，十个月实现盈利。”
投影再换，出现一张地图，上面标着十几个红点。
“这是目前采用同类协作模式的小微企业联合体分布图。”她指着屏幕，“从南到北，横跨七省。数量从三年前的三家，增长到现在的四十七家。平均存活率81%，高于传统工业园区同期水平12个百分点。”
她看向那人：“如果这还叫偶然，那我想问问，您觉得多大规模才算‘普遍’？等全国每个村都建一个吗？”
没人说话。
那人嘴唇动了动，想开口，却被她抢先一步。
“五年前共享出行刚出来时，有人说那是资本泡沫，迟早崩盘。”她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可现在呢？它改变了出行习惯。创新一开始总是小范围试水，没人能保证百分百成功。但我们至少证明了一条路走得通。”
她说完，又调出一组动态图表。
曲线缓缓上升，像一条爬坡的车轨。
“这不是奇迹。”她说，“这是我们一步步踩出来的印子。”
掌声忽然响起。
先是角落里一个人拍手，接着左边，右边，前排，后排，一片一片连了起来。
那人站在原地，脸色有点发白。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材料，慢慢合上，转身朝后门走去。
没人拦他。
老夫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低头翻开笔记本，在刚才那行字下面添了一句：
“当观点经得起撞击，才真正成为思想。”
他合上本子，抬眼望向台上。
陈小姐正和主持人低声交谈，神情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茶歇时间还没开始，但已经有工作人员端着咖啡盘往这边走。
前排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举着手问：“陈老师，我能拍一下刚才那个架构图吗？我们公司最近也在做转型。”
“可以。”她说，“待会我把资料包发到论坛群。”
又有一个人站起来：“您提到的轻量化防护模块，能不能开放接口权限？”
“已经在测试阶段了。”她答，“下周上线申请通道。”
问题一个接一个，不再是质疑，而是追问细节。
老夫子没再听下去。
他把笔收进口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只有短短一句话：
【你们的数据很漂亮，可惜不是全部。】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两秒，眉头微皱。
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的服务员不小心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咖啡洒出来一点，滴在裤腿上。
他低头擦了擦，再抬头时，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他没立刻点亮屏幕。
而是把手机翻过来，放在掌心。
指尖能感觉到金属外壳传来的凉意。
他重新坐下，打开笔记本，撕下一页空白纸，把那条短信内容抄了下来。
写完，折成一个小方块，夹进本子里。
台上，陈小姐还在回答提问。
她的声音稳定，节奏分明。
老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的灯光。
突然，他又想起刚才那个离开的男人。
瘦，穿灰西装，走路时不自觉地左肩下沉，像是旧伤未愈。
胸牌编号是F307。
他记下了。
这时，主持人说了句什么，引得现场笑了一声。
陈小姐也笑了。
老夫子收回视线，掏出笔，在纸上补了个名字：
“赵立明？”
写完，他自己先摇了摇头。
太像了。
但又不像。
如果是他，不会只问两个问题就走。
他会缠到最后。
除非……
他停下笔。
除非这次的目的本来就不是驳倒谁。
而是确认某些东西。
他抬头看向大屏。
投影正在播放一段视频，是那个新能源小镇的日常运转画面。
一辆电动货车驶过厂区门口，车牌被雨水打湿，模糊不清。
镜头晃了一下，转向车间内部。
工人们穿着统一制服，在流水线上操作机械臂。
其中一个年轻人抬起头，对着摄像头笑了笑。
老夫子盯着那个人的脸。
三秒钟后，他猛地坐直身体。
那个人右耳上方，有一小块浅色疤痕。
像小时候被烫伤留下的。
他迅速翻开笔记本，找到一页旧记录。
上面写着一行字：
“大番薯曾提及，堂弟在华东某镇打工，从事智能设备装配。”
日期是三个月前。
他盯着那行字，呼吸慢了下来。
还没等他想明白，台上主持人宣布圆桌讨论结束。
“接下来进入媒体交流环节。”他说，“首先有请……”
老夫子没听清后面的名字。
他只看见陈小姐拿起包，准备离台。
他站起身，朝通道口走去。
走到一半，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那个号码。
这次是一张照片。
画面里是一个文件柜，最上层抽屉开着。
里面摆着几份盖章的公文。
标题依稀可见：《关于暂停第二批小微智造试点拨款的通知》。
拍摄时间显示是今天上午九点四十三分。
地点在省发改委办公室外区。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慢慢把手机塞回口袋。
抬头时，陈小姐已经走下舞台，被人围住问问题。
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
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冲她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转头继续回答提问。
老夫子把手插进裤兜，转身朝出口方向走去。
走廊灯光亮得刺眼。
他脚步没停。
但在经过一面玻璃墙时，忽然停下。
倒影里，他的表情很平静。
可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指节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