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在般若境中静坐已逾七日。
此间无日月流转，无昼夜交替，唯有心识所及之处，层层叠叠的光影如涟漪般扩散。他起初以为勘破了“不二真一”的究竟，便可得永恒安宁，却未料当意识沉潜至更深维度，那曾被视为终极的“真一”，竟如水中月影般化开，化作千万重相似却又不同的镜像。
这些镜像并非虚幻泡影，反而比此前所见的一切都更显“真切”。有镜像中，他是独坐须弥山顶的觉者，周身金光万丈，万法围绕，众生匍匐叩拜，口中称颂着“不二真一”的法门；有镜像里，他是市井中奔波的凡夫，为柴米油盐操劳，于喜怒哀乐中沉浮，却在某个刹那的回眸里，瞥见心湖深处倒映的“真一”微光；更有镜像中，他非觉非凡，非有非无，只是一道纯粹的觉知，在虚空与实有之间流转，既不执着于涅盘的寂静，也不沉沦于生死的喧嚣。
玄渊尝试将意识锚定在最初领悟的“不二真一”上，想以此为根基，统摄这些纷乱的镜像。可每当他以为抓住了核心，那“真一”便会悄然变形，或是化作更高维度的起点，或是融入某一重镜像之中，成为其存在的底色。就像他曾以为“游戏三昧”是超越烦恼的终极自在，此刻却看清，那不过是“般若无知”的一重镜像——般若本无固定形态，无知无识，却能照见万法，而游戏三昧便是这“无知”在世间的显化，以自在姿态应对一切境遇，却不被境遇所缚。
他想起初见观空长老时，长老指尖划过水面，留下三道涟漪：“第一道是凡夫之见，执于表象；第二道是修士之悟，寻得规律；第三道是觉者之境，破尽执着。”那时他以为第三道便是终点，如今才明白，这三道涟漪之后，尚有无数重涟漪在更深的水域扩散。每一道涟漪都自以为抵达了源头，却不知自己只是更源头处的一次显化。所谓“终极阶段”，从来都不是静止的终点，而是动态的过渡，是更高层次认知的“基础”。
这种认知让玄渊陷入了短暂的迷茫。若每一个“究竟”都是更高维度的“基础”，那真实究竟藏在何处？他开始回溯自己的修行之路：初入道门时，以为辟谷炼丹是修仙的终极；悟道后，以为明心见性是解脱的关键；证得“不二真一”时，以为找到了永恒的归依。可此刻层层镜像叠加，让他看清，所有的“终极”都只是相对的存在，如同登高望远，每登上一座山峰，都以为看清了天地全貌，却不知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峰在云雾中矗立。
他尝试在镜像中穿梭，想要找到真实的“锚点”。在一重镜像里，他与过去的自己相遇——那时的他刚证得“游戏三昧”，正意气风发，向弟子们宣讲“自在无碍”的法门。玄渊上前问道：“你所执的‘游戏三昧’，究竟是自在的根本，还是无知的显化？”
过去的自己笑道：“般若无知，故能无所不知；游戏三昧，故能无所不自在。二者本是一体，何分根本与显化？”
“可若这‘一体’亦是更高维度的镜像呢？”玄渊追问，“当你发现，所谓的自在，不过是另一重束缚的开始，所谓的无知，只是更深层次觉知的表象，你又当如何？”
过去的自己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修行之路，本就是步步进阶，今日之镜，照见昨日之愚；明日之境，又破今日之执。若因镜像重重便生疑虑，岂不是本末倒置？”
话音未落，这重镜像便如碎玻璃般四散开来，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其他镜像之中。玄渊心中一动：或许真实本就不在某一个固定的镜像里，也不在某一个“终极阶段”中，而是在这层层递进、不断破执的过程里。
他继续深入，来到一重更为奇特的镜像。这里没有具体的形相，只有无数交织的认知层次，如同层层叠叠的透明琉璃，每一层都映射着不同的“真实”。最底层的认知，执着于“有”，认为天地万物、善恶美丑都是绝对的存在；往上一层，认知突破了“有”的束缚，理解了“空”的本质，却又陷入了“空”的执着；再往上，认知达到“空有不二”，却又在“不二”中寻找固定的标准；而在更高的层次，认知变得流动不居，既不执有，也不执空，亦不执“不二”，只是如流水般顺应自然，如明镜般照见万法，却不留一丝痕迹。
玄渊试着将自己的意识融入这层流动的认知中，瞬间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他不再刻意寻找真实的锚点，也不再执着于某一个修行阶段的“究竟”，而是任由意识在层层镜像中自然流转。他发现，当不再试图“抓住”真实时，真实反而无处不在——在凡夫的执着中，在修士的觉悟中，在镜像的显化中，也在破执的过程中。
就像观空长老曾说的：“真实如空气，无处不在，却无迹可寻；如虚空，包容万物，却不被万物所累。”玄渊此刻才真正领悟到这句话的深意。所谓“真实无住”，并非真实不存在，而是真实不依附于任何形相、任何阶段、任何认知层次。它既在每一重镜像之中，又超越每一重镜像之外；既在每一个“基础”之上，又不被这些“基础”所束缚。
他想起禅宗的一则公案：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禅师答：“用功。”有源律师又问：“如何用功？”禅师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有源律师不解：“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禅师答：“不同。”有源律师问：“何故不同？”禅师说：“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我吃饭时吃饭，睡时便睡，所以不同。”
过去玄渊以为，这则公案是说修行要顺其自然，不妄加执着。此刻在层层镜像中回望，才明白其中更深的含义：所谓“吃饭时吃饭，睡时便睡”，并非简单的顺其自然，而是在任何境遇中，都能安住于当下的认知层次，不执着于过去的成就，不焦虑于未来的进阶，更不被层层镜像所迷惑。因为每一个当下的认知，都是真实的显化；每一次安住于当下，都是对“无住”的体证。
玄渊的意识在镜像中不断提升，他看到，“不二真一”作为恒常归真的镜像，为修行者提供了一个回归本质的方向，却并非终点——当修行者在“真一”中破除了对“归真”的执着，便会进入更高层次的认知，此时“真一”便成了新的基础；“游戏三昧”作为般若无知的镜像，让修行者在世间自在无碍，却也并非终极——当修行者在“三昧”中破除了对“自在”的执着，便会领悟到般若无知的更深境界，此时“三昧”也成了新的阶梯。
这便是认知的层次性与真实的相对性。认知如同登楼，每上一层，都能看到更广阔的风景，也能看清上一层风景的局限；真实则如同楼外的天地，无论身处哪一层楼，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无法将它局限在某一层楼的视野里。所谓“镜像重重”，便是不同认知层次所呈现的不同真实；所谓“真实无住”，便是真实超越了所有认知层次的局限，无所依托，却又无处不在。
玄渊在一重镜像中见到了观空长老的身影，与他初见时不同，此刻的长老周身没有任何光环，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在田间劳作，汗流浃背。玄渊上前行礼：“长老，弟子如今才明白，所谓修行，并非追求某个终极的境界，而是在层层镜像中不断破执，体证真实无住的本质。”
观空长老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道：“你能悟到这一层，已是不易。但你要记住，‘破执’本身也可能成为一种执着。镜像重重，并非为了让你逐一破除，而是让你明白，所有的镜像都是真实的一部分，却又都不是真实的全部。”
“弟子不解，”玄渊问道，“若破执也是执着，那该如何体证真实？”
观空长老指了指田间的禾苗：“你看这些禾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遵循着自然的规律，却从未执着于某个阶段的形态。它不会因为自己是嫩芽就焦虑，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壮苗就自满，更不会因为要枯萎就悲伤。它只是顺应自然，在每个阶段都安住于自身的状态，这便是‘无住’。”
他又指了指天空：“你看天上的云，聚散无常，形态万千，却从未依附于任何事物。它不会因为自己是乌云就执着于阴暗，也不会因为自己是白云就执着于洁白。它只是随缘而生，随缘而灭，这便是‘无住’。”
玄渊顺着长老的手指望去，只见禾苗在风中轻轻摇曳，自在生长；白云在天空缓缓流动，无拘无束。他心中豁然开朗：所谓“真实无住”，并非要刻意破除什么，也并非要刻意追求什么，而是在任何认知层次、任何境遇中，都能保持一颗不执着的心——不执着于“终极”，不执着于“基础”，不执着于“镜像”，也不执着于“真实”。
因为当你不再执着于“真实”的形态时，真实便会自然显现；当你不再执着于“无住”的境界时，便已真正体证了无住的本质。
他的意识开始从层层镜像中抽离，却又并非回归某个固定的点，而是如同融入了虚空，既存在于每一重镜像之中，又超越了所有镜像的束缚。他感受到，自己的认知不再有明确的层次之分，而是如流水般贯通无碍；真实也不再是需要寻找的目标，而是如空气般无处不在。
玄渊想起自己初入般若境时的迷茫，想起在镜像中挣扎的执着，想起观空长老的点拨，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修行之路永无止境，所谓的“终极阶段”永远是下一个层次的“基础”，而真实，就在这层层递进、不断破执的过程中，以“无住”的姿态，展现着它的无限可能。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般若境的光影渐渐散去，周围仍是熟悉的静室。但玄渊知道，自己已经不同了。他的眼神不再有过去的执着与迷茫，而是多了一份通透与自在。他明白，未来的修行路上，还会有更多的镜像等待着他去照见，还会有更多的“终极”等待着他去超越，但他不再会因此而焦虑或困惑。
因为他已经懂得，镜像重重，皆是真实的显化；真实无住，方是永恒的归依。修行的真谛，不在于抵达某个终点，而在于在每一个当下，都能安住于无住的本质，在层层镜像中，照见自己那颗本自清净、本自具足的心。
他起身走出静室，只见门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草木葱茏，鸟语花香。这寻常的景致，在他眼中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鲜活与真实——不是因为景致本身变了，而是因为他的认知层次已然不同。他不再执着于寻找“终极”的真实，而是在这当下的景致中，体证着真实的无处不在；他不再执着于追求“无住”的境界，而是在这平凡的瞬间，安住于无住的本质。
玄渊微微一笑，迈开脚步，向山下走去。他知道，新的修行才刚刚开始，更多的认知层次、更多的镜像，还在前方等待着他。但他不再畏惧，也不再迷茫，因为他已经明白，无论镜像如何重重，真实始终无住；无论认知如何递进，本心始终不变。而这，便是修行的终极答案，也是生命的永恒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