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东宫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太子谢承渊虽然被平安寻回,但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变得异常沉默寡言。
他依旧会处理政务,批阅奏折,但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偶尔抬眼时,那冰冷的视线扫过,连侍奉多年的老太监都忍不住心底发毛。
朝臣和后宫妃嫔们纷纷前来探望安抚,言语间多是庆幸太子吉人天相,痛斥逆贼顾怀瑾狼子野心。
谢承渊只是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颔首,却吝于多言一句。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殿下是因遭此大难,受了惊吓,又或是因被信任的国公背叛而心寒。
只有谢承渊自己知道,那锥心刺骨的痛,那焚心蚀骨的悔与恨,究竟源于何处。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书房里,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那个已经有些陈旧的锦缎香囊。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里面并排放着两样东西。
一张折叠整齐、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签文,那是他曾在佛前虔诚求取的、关于与她姻缘的上上签。
另一件,则是那枚小巧的、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那是她塞给他的、带着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祝福。
平安符……
谢承渊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布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当初为何只想着问我与她的缘分?
为何就没想着替她求一道平安?
若我当时求了佛祖会不会就能保佑她平安无恙?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他恨顾怀瑾,更恨当时那个愚蠢、自负、听不进她一句劝告的自己。
这悔恨与痛苦,必须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而那个出口,就是如今被关押在诏狱最底层、生不如死的顾怀瑾。
这一日,谢承渊处理完必要的政务,屏退了左右,只带了苏玉衡和两名心腹暗卫,来到了阴森潮湿、充斥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诏狱。
诏狱指挥使早已得到消息,战战兢兢地迎候在门口。
“殿下万安!逆犯顾怀瑾单独关押在最底层水牢,依您的吩咐伺候着。”
谢承渊面无表情,微微颔首,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路。”
沿着陡峭湿滑的石阶一路向下,空气越来越污浊,血腥味和腐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底层。
这里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几盏油灯发出跳跃的、微弱的光芒,映照出刑具狰狞的影子。
在一个半人高的水牢里,顾怀瑾被粗重的铁链锁着四肢,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中。
他那一头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如今杂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那身月白长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血和秽物,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翩翩国公的影子。
然而,即使落到如此境地,当顾承渊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时,顾怀瑾竟然缓缓抬起了头。
透过湿漉漉的发丝间隙,他看向谢承渊,那双曾经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竟然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丝诡异的、近乎欣赏的笑意,只是这笑意配上他此刻的狼狈,显得格外狰狞。
谢承渊挥手示意狱卒退下,只留苏玉衡在身后。
他走到牢门前,隔着粗壮的铁栏,冷冷地俯视着水牢中的人。
“渊儿……你来了……”
顾怀瑾的声音嘶哑难听。
“怎么……来看为师……最后一眼吗?”
他故意用着师徒的称呼,试图刺痛谢承渊。
谢承渊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指挥使。”
“卑职在!”诏狱指挥使赶紧上前。
“孤方才看了看,”谢承渊的目光扫过顾怀瑾那虽然布满污垢、但指甲似乎因为连日未曾受刑而隐隐长出些许新肉的指尖,淡淡地道。
“这逆犯的指甲,似乎长得太快了。看着……碍眼。”
指挥使一愣,一时没明白太子的意思。
谢承渊微微侧头,冰冷的视线落在指挥使脸上。
“听不懂吗?孤说——碍眼。长出新的,就拔掉。一直拔,拔到它……长不出来为止。明白了吗?”
指挥使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连忙躬身应道:“卑职明白!卑职明白!立刻照办!”
他心中骇然,太子殿下这手段……也太狠了!这是要让顾怀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顾怀瑾闻言,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水牢里回荡,格外瘆人,
“呵呵……哈哈哈……好!好得很!谢承渊!你果然……果然是为师的好徒弟!这份狠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为了一个区区小宫女……至于吗?嗯?不过是个玩物罢了……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你可是太子……未来的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他这些话,如同最恶毒的针,精准地刺向谢承渊最痛的伤口。
他就是要激怒谢承渊,看他失控,看他痛苦。
果然,听到“小宫女”、“玩物”这些字眼,谢承渊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极其危险,眼神中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他死死地盯着顾怀瑾,看了他许久许久,就在顾怀瑾以为他要爆发时,谢承渊却忽然极其缓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扭曲的微笑。
他转回头,对着那名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指挥使,用一种轻描淡写、却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缓缓说道:
“他太吵了。舌头……也拔了吧。”
说完,他不再看水牢中顾怀瑾骤然缩紧的瞳孔和脸上第一次露出的、真正的惊骇之色,转身,毫不留恋地朝着来时的石阶走去。衣袂拂过潮湿的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顾怀瑾看着那个决绝而冰冷的背影,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地、彻底地明白了。
他以为谢承渊的温润是本性,狠辣是伪装。
可现在他才看清,那温润如玉不过是他的面具,这蚀骨焚心的狠毒与冷酷,才是他谢承渊真正的内核。
自己竟然……养出了一头如此可怕的狼!
而走在前面的谢承渊,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被堵住嘴的绝望呜咽和挣扎的水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无法化解的悲痛与恨意,在疯狂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