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
七岁的玲奈跪在窗边的旧沙发上,鼻尖抵着冰凉的玻璃,呵出的白气在窗上晕开一小片模糊。
窗外,世界是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雨丝连绵不绝,敲打着屋檐和街道,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远处港口的方向,海平面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看不清任何船只的轮廓。
今天,是爸爸妈妈约定回来的日子。
一个星期前,他们提着那个印着陌生标志的行李箱,在门口拥抱她。
妈妈身上有好闻的栀子花香,爸爸的胡茬扎得她脸蛋痒痒的。
“玲奈要乖乖的哦,”
妈妈蹲下身,整理着她连衣裙的领口,声音温柔得像羽毛,“爸爸妈妈去澳洲出差,很快就回来。听说那里有一种叫‘袋鼠’的动物,跳得很高,妈妈给你带一只毛绒玩具好不好?”
“还有甜甜的桉树蜂蜜!”
爸爸笑着补充,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玲奈数着日子,等数到七,我们就在港口等你。”
她用力点头,把“袋鼠”和“蜂蜜”这两个陌生的词语,连同“一个星期”的承诺,一起牢牢刻在心里。
她数得很认真。
一天,两天……白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晚上数着窗外的星星。
她甚至用彩笔在日历上画下七个圆圈,每过一天,就用力划掉一个。终于,最后一个圆圈也被粗粗的红线覆盖。
她从清晨就守在了窗边。连最爱的动画片《魔法少女小元》的重播也无法吸引她分毫。
外婆留下的老旧座钟在客厅里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她小小的心尖上。
她想象着那艘有着红色烟囱的大船破开雨幕,缓缓驶入港口;
想象着爸爸妈妈从舷梯上走下来,爸爸会把她高高举起,妈妈会笑着打开行李箱,拿出那个毛茸茸的袋鼠……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港口的轮廓在雨幕中愈发模糊,始终没有出现期待中的红色烟囱。
客厅角落那台老旧电视机一直开着,音量不大,外婆去世后,家里就常常这样,有点声音,似乎就没那么冷清。
但今天,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却有些不同往常,不再是熟悉的综艺节目或天气预报,而是一个语调沉重、反复出现的男声,夹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词语:
“……紧急插播……澳洲大陆……第七次大崩坏……确认……沉没……”
“……炎之律者……已被成功讨伐……但代价……是整片大陆的湮灭……”
“……全球进入最高警戒状态……设立哀悼日……”
玲奈皱起了小眉头。
“沉没”?是像她的玩具小船在浴缸里那样沉下去吗?
“大陆”又是什么?比他们住的这个城市还要大吗?
“湮灭”……这个词听起来好可怕。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些复杂的词汇甩开,继续专注地盯着港口。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尖锐至极的哭喊,像玻璃破碎般划破了雨天的沉闷。
玲奈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隔壁的佐藤奶奶瘫坐在湿漉漉的街道中央,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服。
她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发出一种玲奈从未听过的、混合着绝望和痛苦的哀嚎:
“我的孩子啊——!我的小健!美惠子——!你们回来啊——!”
佐藤奶奶的儿子一家,上个月也去了澳洲。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如同瘟疫般在社区里蔓延开来。
对面公寓楼里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
有人冲出家门,不顾大雨,像迷失方向的孩子一样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跑呼喊;
还有人抱着电话,一遍遍疯狂地按下按键,对着听筒语无伦次地哭喊,得到的回应似乎只有无声的绝望。
玲奈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吓住了,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小手紧紧攥住了沙发粗糙的绒布。
楼下,房东太太尖锐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加入了这片混乱,她在和邻居激动地交谈,断断续续的话语透过雨声和窗缝钻进来:
“……完了!全完了!新闻里说了!一整片大陆啊!说没就没了!我侄子……我侄子他就在澳洲留学啊!刚才……刚才那边彻底联系不上了!”
“是火焰……可怕的火焰……听说什么都烧光了,海平面都上升了……什么都没留下……”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我们该怎么办?!”
“神州回落一半,澳洲大陆也毁了,末日来了,末日来了!”
“火焰”……
“烧光了”……
玲奈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想起几天前那个深夜做的噩梦。梦里到处都是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火光,灼热的风烤得她脸颊发烫,天空是可怕的血红色。
她在无尽的火焰中拼命奔跑,大声喊着爸爸妈妈,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只有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
那个模糊的噩梦和窗外大人们绝望的呼喊、电视机里冰冷的词语,突然诡异地连接在了一起。
一个可怕的、她不愿去触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幼小的心灵。
她猛地从沙发上跳下来,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冲进客厅,跑到那个老式转盘电话旁。
踮起脚尖,她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用力而缓慢地按下那串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爸爸妈妈在澳洲临时住所的电话。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规律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敲击。
无人接听。
她固执地又按了一遍。用力,再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接通那个遥远的、有着袋鼠和蜂蜜的地方。
“嘟……嘟……嘟……”
还是无人接听。
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拨。小手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冰凉。
听筒里传来的,始终只有那单调、冰冷、仿佛永无止境的忙音。通往那个承诺世界的线路,似乎被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巨大而残忍的力量,彻底掐断了。
窗外,社区的混乱正在升级。远处传来了玻璃被砸碎的清脆响声,还有更加狂躁、充满戾气的叫喊声。
绝望像野火一样蔓延,点燃了人们心中最后的理智,秩序在这突如其来的、无法承受的灾难面前,开始土崩瓦解。
玲奈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沉重的电话听筒。
它垂落在话机旁,微微晃荡着,像一条死去的蛇。
她默默地走回窗边,重新爬上沙发,把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窗外是一个正在疯狂崩溃的世界,窗内是她小小的、突然变得无比空旷和寂静的家。
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水痕,像无数道止不住的眼泪。
她明白了。
虽然她依然不太懂“大陆沉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明白了“再也见不到”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比窗外所有疯狂的哭喊、砸碎东西的声音,都要安静,都要冰冷刺骨的感觉。
像心脏被挖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呼灌着寒风的空洞。
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
那个装着袋鼠玩具和桉树蜂蜜的行李箱,永远不会出现在家门口了。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海的方向,望着那片吞噬了她所有等待、承诺与希望的、空无一物的、死气沉沉的灰色大海。
小小的身体在窗外愈发癫狂的末日景象映衬下,在渐浓的、缺乏电力而显得格外昏暗的暮色中,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混乱持续了整整一夜。
玲奈在饥饿和恐惧中迷迷糊糊睡去,又无数次被外面的尖叫、撞击声和偶尔响起的、意义不明的爆炸声惊醒。
每一次惊醒,她都会下意识地望向门口,期待着熟悉的钥匙转动声和那声温柔的“玲奈,我们回来了”。
但门口始终寂静。只有门外世界传来的、越来越陌生的疯狂喧嚣。
天快亮时,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
玲奈饿得肚子一阵阵绞痛。
家里的食物本来就不多了,昨天一天她只吃了小半包饼干。
她小心翼翼地爬下沙发,走到厨房,踮脚打开橱柜——里面空空如也。
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从床底下拖出她的小书包。
这是爸爸妈妈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印着她喜欢的卡通猫咪。
她开始往里面装东西:床头柜上那张一家三口在游乐园拍的、她笑得最开心的照片;
床上那只缺了一只耳朵、但依旧被她视若珍宝的白色兔子玩偶;
还有抽屉里仅剩的几颗水果糖和半瓶矿泉水。
当她抱着书包走出房间时,大门突然被粗暴地敲响,不是爸爸妈妈那种有节奏的、温柔的叩门声,而是“砰砰砰”的砸门声,伴随着一个粗哑的男人吼叫:“开门!里面有人吗?有没有吃的?!快开门!”
玲奈吓得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死死地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蹑手蹑脚地躲到了客厅厚重的窗帘后面,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砸门声持续了几分钟,伴随着几句含糊的咒骂,终于渐渐远去。
她要去找爸爸和妈妈。
这个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玲奈紧紧抱着书包,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窗外那个变得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爸爸妈妈气息的家,目光扫过沙发上妈妈常坐的位置,餐桌旁爸爸的椅子,还有窗台上那盆已经有些枯萎的、妈妈最喜欢的茉莉花。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拉开了大门。
门外的景象让她怔住了。
街道上比她透过窗户看到的更加狼藉。
碎玻璃和垃圾随处可见,几辆汽车歪歪扭扭地撞在一起,有的还在冒着黑烟。
墙壁上被用红色、黑色的油漆涂满了扭曲的大字:“末日降临”、“神罚”、“净化”、“我们都得死”。
空气里混杂着雨水的湿气、垃圾腐烂的酸臭、若有若无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绝望的气息。
玲奈拉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把书包背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出了家门,融入了这片混乱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