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视线并非来自任何一具倒吊的尸体,而是源自祭殿最顶端,那尊巨大青铜神龛的幽暗深处。
我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神龛之中,端坐着一道枯瘦的人影。
他身披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残破道袍,最骇人的是他的脸——双眼的位置,赫然钉着两根粗大的青铜长钉,将他的视线永远封死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他的十根手指干瘦如柴,每一根指节上,都套着一枚泛黄的兽骨指环。
这副尊容,这个打扮,我瞬间想到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
韩九娘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与哭腔:“师……师父……你还活着?”是了,前任守墓人,沈瞎子。
韩九娘的授业恩师,三年前孤身追查龙脉异动,一头扎进这片深山老林,从此人间蒸发,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身死道消。
可他现在就坐在那里,虽然静默如同一尊雕像,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祭殿地底那股磅礴的地气,正随着他指尖骨环的微不可察的颤动而流转、呼吸。
他就是这片死域的心脏!
就在韩九娘情绪激动,想要冲上前去时,身旁的骡子却猛地将她往后一顶,力道之大让她一个趔趄。
它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两道浓重的白气,喉咙深处发出警告般的低吼。
它认得这股气息!
我瞬间明白过来,这股气息,和当年我们在那辆运尸车上,遇到的最后一个“没死透”的俘虏,一模一样!
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死气与不甘的疯狂。
但我的神识比骡子的直觉看得更深。
我以仅存的一缕神识悄然探入,触及沈瞎子身体的瞬间,一股浩瀚如烟海的神魂波动险些将我震散。
不对!
他不是被控制了!
这是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半傀化”状态。
他竟是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一部分寄托于这具肉身和青铜神龛之中,维持着假死状态,骗过了所有人;而另一部分,则早已化作无形,潜入了敌阵最深处,像一个最忠实的记录者,默默记下了每一根锁链的位置,每一声哀嚎的频率,每一个阵法的节点。
他在用自己的神魂,绘制一张通往地狱的地图。
他在等,等一个能听懂他“沉默信号”的自己人。
我心中巨震,再不迟疑,从怀中摸出爷爷留下的那块乾坤玉佩。
顾不得隐藏,我将体内残余的气息尽数灌入其中,悄然催动了一段被层层封印的密文。
这是我们天玄一脉与守墓人世家在百年前血祭天地时立下的“盟誓回音”,只有两脉最核心的传人才能催动。
玉佩在我掌心嗡嗡作响,发出一阵微弱却坚韧的震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神龛上的沈瞎子,那只戴满骨环的右手,一根小指突兀地抽搐了一下。
咔嚓一声轻响,指节上的骨环应声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用!
韩九娘见状,眼中泪水汹涌而出,但她没有再冲动。
她从腰间拔出短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她踉跄上前,将滚烫的鲜血,一滴滴地洒落在沈瞎子那破败的道袍领口上。
这是守墓人一脉最为神圣的传位仪式——承衣礼。
以血为引,以衣为凭,承认新一代传人的身份。
血珠落下的瞬间,沈瞎子那颗如同枯木般的头颅,竟极其缓慢地微微偏转。
他那被铜钉封死的空洞眼眶中,缓缓流淌出两行粘稠的黑血。
黑血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没有滴下,而是在下巴处汇聚成一行扭曲的微型符文。
我死死盯着那行字,一字一句地在心中念出:“钟底有胎,血养非魂。”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砸中。
我瞬间明白了敌人那疯狂而恶毒的真正目的!
他们大费周章地炼制这口万魂钟,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法器。
真正的杀招,是在这巨钟的腹心深处,用上万生魂的精魄作为养料,培育一具所谓的“华夏伪神胎”!
一旦这东西成型出世,敌人便可昭告天下,“中国自有新神降临”,从根源上,彻底摧毁我们传承千年的民族信仰!
这是一场不见血的诛心之战。
要毁掉这伪神胎,就必须先破开钟底的封印。
可按照爷爷留下的手札记载,这种级别的阵法,至少需要金丹境以上的修为才能撼动。
而我,如今只是一具空有见识的凡人之躯。
正当我心急如焚之际,那头一直沉默的骡子,却突然迈开蹄子,一步步走向神龛。
它走到沈瞎子膝前,用它那长满粗硬鬃毛的头,轻轻蹭了蹭沈瞎子的膝盖,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致敬。
随后,它猛地低下头,将一只前蹄高高抬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脚下坚硬的石板!
“铛!”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那一撞的力量极其恐怖,竟从它前蹄的蹄铁夹缝之中,硬生生震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哨。
那哨子的样式,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当年军需队在深山里用来联络的“归营哨”!
我一个箭步上前接住铜哨,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当年的硝烟与鲜血。
来不及多想,我将哨子凑到嘴边,吹响了一段残破不堪的调子。
那声音嘶哑、尖锐,在这死寂的祭殿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刹那间,祭殿四壁那些倒吊着的尸体中,竟有不多不少,整整十七具,同时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他们曾是那支失踪的军需队队员,他们的肉体虽死,但刻在骨子里的军令与这哨声,却永远记得。
韩九娘瞬间领会了我的意图。
她以刀尖划地,鲜血流淌,迅速勾勒出一道复杂的血色纹路,正是守墓人秘法中的“引路血纹”。
血纹亮起微光,像一条无形的线,将那十七具行尸的视线强行连接、汇聚,最终齐齐指向了那口黑色巨钟的底部同一个点上!
我心一横,咬紧牙关,伸手猛地撕下背后最后一道压制伤势的缚灵契。
我将这道满是我精血的符箓死死缠在铜哨之上,深吸一口气,鼓动全部肺活机能,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吹响!
“呜——!”这一次,哨声不再残破,而是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十七具尸体仿佛接收到了最后的冲锋号令,齐齐张开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
那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十七道濒死执念的共鸣。
声波如同实质的重锤,精准无比地轰击在钟底那个被血纹标记的点上。
轰隆隆……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钟底那片光滑的表面,一道暗门竟缓缓开启,露出了其中空洞的内腔。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怨气扑面而来。
内腔之中,一团巨大的、还在微微跳动的血肉悬浮在半空。
它的表面,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正像拼图一样,缓缓拼合成一张没有任何瑕疵、完美到令人心悸的“神面”。
就在这时,神龛之上,沈瞎子一直未动的那根食指猛然弯曲,与其他几根手指一起,打出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手势——那是天干地支计时法,代表着一个精确的时间:三日后,子时,胎将启眸。
三日,我们只有三日时间。
骡子缓缓低下头,用它粗糙的舌头,轻轻舔了舔我手中那枚滚烫的铜哨,像是在安抚一位刚刚结束了最后一场战斗的老战友的遗物。
三日,听起来似乎很长,但在这座与世隔绝、步步杀机的祭殿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行走在刀刃上。
当我们利用守墓人的机关秘术,悄无声息地躲进祭殿的夹层时,墙壁外已经传来了敌人巡查的脚步声。
三天的倒计时,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苍白而无力。
透过石缝,我看到外面的火光摇曳,听着耳边伪神胎那若有若无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