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掌心空空,那片残瓦的重量却烙在了我的魂里。
第二天清晨,当我再次踏入文庙废墟时,心头猛地一沉。
昨夜我放置残瓦的那块断碑上,空无一物。
残瓦,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我俯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每一寸石面,最终,在青砖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两个字——“不服”。
字迹比昨天更加清晰,仿佛是用血浸透了青砖,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更诡异的是,我伸手触摸,指尖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字迹,仿佛那只是一个烙印在空气中的虚影。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那两个字竟真的泛起了淡淡的血光,在废墟中一明一灭,如同不肯瞑目的鬼眼。
千叶她根本没走!
我立刻掏出贴身收藏的乾坤玉佩,这枚玉佩能辨识天地间一切气息的本源。
我将玉佩贴近那泛着血光的字迹,催动内息。
玉佩微微一震,一股冰冷而粘稠的气息被缓缓吸入其中,玉佩表面瞬间浮现出一缕缕肉眼可见的黑气,纠缠盘旋,最终化作一行小字:东瀛秽土神念。
我赫然惊觉,这根本不是什么撤退,而是一个更加阴毒的计策!
她将那场惨败的耻辱与不甘,凝练成一道神念种子,打入了这片土地。
她在赌,赌我们虽然赢了,但百姓心中残留的恐惧、屈辱和怀疑不会轻易消散。
这些负面的情绪,正是滋养这“秽土神念”的最佳养料。
一旦神念生根发芽,就会化作无形的“心瘴”,从内部开始腐化这座县城的龙气根基!
到那时,无需一兵一卒,此地便会沦为一潭死水,人心凋敝,气运断绝。
接下来的三夜,怪事接踵而至。
与我相依为命的老骡子,突然不肯进屋了。
无论我怎么牵引,它都只是焦躁不安地在院子里打转,用蹄子疯狂地刨着地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仿佛地下有什么让它极度恐惧的东西。
到了第三天深夜,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它的蹄下竟翻出了一块布满裂纹的黑色石胆。
我瞳孔骤缩,这东西我认得,是镇压地脉的“龙眼封钉”!
封钉开裂,意味着地脉之气已经开始外泄,千叶的毒计正在生效。
几乎是同时,韩九娘一脸凝重地推门而入,她身上还带着刺骨的夜露寒气。
“出事了。”她声音沙哑,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撮黑色的泥土,“我连夜查验了城周七处有记载的古坟,所有起镇压作用的界碑,全都被人涂上了这种东西。”我捻起一点,那泥土冰冷刺骨,还带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味。
“这是‘断根泥’,”韩九娘的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厉,“用战死异乡者的骨灰混上海盐,专断一地之根脉。其心可诛!”她没有丝毫犹豫,咬破自己的食指,将一滴鲜血抹在碑面上残留的泥印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滴血迹竟像是活过来的虫子,在碑面上迅速爬行,最终扭曲成一个箭头,直指县城西南方向。
“哑泉谷。”韩九娘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忌惮,“西南三十里外,民国初年,有一营守军在那里全体殉国,之后那里的山泉就再没响过。老人们都说,‘泉不响,魂不散’,那地方阴气太重,是生人禁地。”
我立刻将心神沉入乾坤玉佩,翻阅其中残存的《地脉志》。
当找到关于本地山川的记载时,一行字让我浑身汗毛倒竖:“哑泉乃龙咽,声绝则运滞。”原来如此!
哑泉就是此地龙脉的咽喉,敌人真正的目标,是让这条山河彻底失声!
我们没有声张,更没有时间犹豫,必须立刻行动。
我当即拆下道观里那口早已废弃的铜钟铃舌,它曾见证此地百年的风雨晨昏。
我将它投入熔炉,又把那三十六名死难孩童的生辰八字纸灰尽数撒入铜水之中。
熊熊炉火中,我铸成了一枚三寸长的重钉,钉身上刻满了那些孩子的名字,我称之为“唤名钉”——以钟声之魂,唤无名之魂。
韩九娘则回屋取出了她家祖传的一口棺木上的铁环,那铁环不知历经多少代人,早已浸透了生死气息。
她将铁环置于院中,承接了整整七日的晨露,随即用地火反复锻打,淬炼成一枚乌黑的“缚怨扣”。
而那头老骡子,仿佛也明白了我们的意图。
它竟主动走到院中的一座废弃祭坛上,卧下身子,整整三日三夜,不饮不食。
任凭寒霜覆盖它的脊背,它都纹丝不动。
直到第三日清晨,我看到它钉着蹄铁的四蹄下,竟沁出了丝丝缕缕的黑血。
我明白,它记起来了。
当初那批运送孩童尸首的板车,正是它拉的。
那些孩子的重量,那些刺骨的悲伤,早已刻进了它的骨子里,它记得去哑泉谷的路。
入谷那夜,天色阴沉得可怕,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谷口果然阴风阵阵,千叶早已布下了歹毒的“百鬼噤声阵”。
十二具穿着汉服的东瀛死士尸身被当做阵桩,钉在谷口两侧,他们喉间穿着铜针,脸上覆盖着烧制的惨白陶面,双手做出古怪的姿势,竟是在模拟我华夏的“礼乐之仪”,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阵法中央,泉眼之畔,千叶一身白衣,长发披散,手中正缓缓展开一卷写满汉字的白色和纸。
我看得分明,那是一篇“归顺诏文”,她要用这东西为引,诵读咒文,引动此地刚刚开始混乱的地气彻底倒灌,让龙脉臣服!
“去!”我低喝一声,拍在骡子臀上。
老骡子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悲鸣,四蹄猛然发力,如一道黑色闪电冲入阵中。
它奔袭的轨迹杂乱无章,却又暗合章法,蹄铁每一次踏在地上,都精准地踩在了龙脉跳动的节点上。
我依稀听出,那蹄声的节奏,竟是一段残缺不全的古调——《山高水长》。
蹄铁敲击山石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如同一根根钢针,狠狠刺破了笼罩山谷的死寂!
泉边的千叶猛然回头,就在她分神的刹那,我已高高举起手中的唤名钉,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钉上!
“嗡”的一声,唤名钉仿佛活了过来,在我掌心剧烈震颤。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钉入了泉眼旁的石壁之中!
刹那间,仿佛整个山谷的岩层都在共鸣。
地下深处,传来了无数细碎的低语,像是跨越了近百年的光阴,在回应我的召唤。
那是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那些被战火吞噬,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的忠魂,在黑暗中一一应答!
“唤名钉”的震颤越来越强,带动着整个山谷都在嗡鸣。
那十二具充当阵桩的死士脸上的陶面“咔嚓”一声,瞬间布满裂纹,随即轰然崩裂!
他们喉间的铜针竟陡然倒卷,带着千叶刚刚念出的半句咒文,狠狠逆吸而回!
千叶如遭重击,踉跄后退,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手中的那卷和纸“轰”地一下自燃起来,惨白的火光中,一行烧焦的汉字扭曲着浮现:“你们听不到的,才是中国的声音。”
我死死握住还在震颤的钉尾,感受着从大地深处传来的磅礴回应,低声对冲到泉边的老骡子说:“该你了。”
它听懂了我的话,仰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嘶,随即扬起那双沁出黑血的前蹄,带着三十六个孩子的冤魂,带着一营将士的不甘,带着这片土地最原始的愤怒,朝着那被千叶邪术笼罩的泉眼,重重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