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混杂着黄河泥沙与窑火的气息,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我血脉深处尘封的记忆。
这地方,我“认识”。
“就是这里。”我指着那座半塌的龙窑,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见的笃定。
赵铁锤满身硝烟,身上的军装破了几个大洞,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我们几人护在身后:“少爷,这地方太破了,四面漏风,鬼子一个冲锋就……”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打断他,目光落在窑厂院子角落的一块垫脚石上。
我走过去,抬脚将其踹开,下面露出一行深刻的字迹,笔锋苍劲有力,是我爷爷的手笔——“路不通,人来通。”
字迹旁边,还刻着一个简易的北斗七星图案。
赵铁锤凑过来看了一眼,愣住了:“老爷子留下的?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当所有的路都被堵死时,人,就是那条路。”我轻声回答,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这时,一个负责侦查的战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报告!最新军情!城北……城北的防线,垮了!”
韩九娘脸色一变:“怎么可能?那边是王师长的重兵阵地,一个时辰前还固若金汤!”
“不是枪炮……是,是怪物!”侦察兵的声音都在发抖,“一道巨大的黑影,八个脑袋,从天上压下来。我们的弟兄们只是看了它一眼,就……就丢了魂一样,抱着脑袋满地打滚,哭喊着爹娘,自己就把枪给扔了!根本……根本没法打!”
赵铁锤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震得泥灰簌簌下落:“狗日的!观星阁那帮杂碎!果然是‘八岐伪影’!”他看向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绝望的无力,“少爷,情报没错,那东西以恐惧为食,不是实体,子弹炮弹都打不着。它所过之处,军心瞬息瓦解。日军将在明日拂晓,趁着我军军心大乱之际,发起总攻!”
废弃的窑厂内,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那是一种面对未知神鬼之力的无力感,比面对真刀真枪的敌人更加令人窒息。
韩九娘秀眉紧锁,她见惯了生死,却从未听过如此诡异的战法:“精神幻象……这种东西,怎么打?”
我的手抚摸着墙上那句“路不通,人来通”,指尖传来冰冷的石质触感,内心却有一团火在燃烧。
我缓缓转身,看着众人恐惧而迷茫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用伪神动摇我们的心,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的神。”
我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圈圈涟漪。
我不再犹豫,从贴身行囊中取出了那口锈迹斑斑的传音钟。
它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但在我手中却沉重如山。
我将它倒扣着,稳稳地置于龙窑最中心的地火口上。
“铁锤,”我命令道,“立刻组织窑厂周边所有还能动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让他们每人做三件事。第一,取一把脚下的黄土。第二,拔一根自己的头发。第三,刺破指尖,滴一滴血。”
赵铁锤虽不明所以,但出于对我的绝对信任,他没有丝毫迟疑,大吼一声:“听少爷的!快去!”
很快,一群群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幸存者被召集起来。
他们眼中满是惊恐和麻木,但在战士们的组织下,还是颤抖着完成了我的要求。
一把把带着体温的黄土,一根根夹杂着黑白的发丝,一滴滴鲜红的血珠,被小心翼翼地混入和好的泥浆中。
“用这些泥,捏成泥符,三百六十枚。”我的声音回荡在窑厂上空,“捏好后,按照院中这个北斗方位,将泥符一一埋入地下。每埋下一枚,就在心里,或者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一句你想说的话。”
人们开始动手,动作笨拙而迟缓。
起初是一片沉默,只有泥土被揉捏的声音。
渐渐地,不知是谁开了头,一句带着浓重乡音的低语响起。
“我没跑……”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汉,一边用单手费力地将泥符按入土中,一边喃喃自语。
“我还记得俺爹娘的坟朝哪边开……”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泪水滴落在泥符上,瞬间被黄土吸干。
“俺不认贼作父!”一个半大的小子,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倔劲儿。
“我读过书,知道忠孝仁义……”
“俺家的地,还等着俺回去种……”
一句句,一声声,像是从地底深处泛起的呢喃。
这些声音充满了不甘、思念、愤怒和最朴素的坚守。
它们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一个个普通人最真实的心声。
韩九娘站在我身边,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美眸中闪过一丝惊异:“这些情绪……像是在……在滋养着什么东西?”
我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
那枚破碎的乾坤玉佩,此刻正在我气海中微微震颤。
那些百姓们的心念,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溪流,通过我脚下的大地,通过那三百六十枚“心土符”,汇入我体内。
玉佩虽碎,但其中残留的芥子空间,竟在这万民心念的共振之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开始缓慢地复苏。
一丝丝古老而晦涩的功法记忆,如同星辰碎屑,从那复苏的空间中飘落,融入我的神魂。
《群星承愿诀》!
入夜,星斗漫天。
我盘膝坐于倒扣的传音钟之上,周身被三百六十枚心土符形成的无形大阵笼罩。
那是一种早已失传的上古道法,不借天地灵气,不求神佛庇佑,只以众生信念为引,借九天星轨之力,布“民愿大阵”!
就在我以自身精血为引,即将开启大阵的瞬间,异变陡生!
远处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开,一道狭长而狰狞的血色裂口横贯夜幕。
一只,两只,足足八只巨大的蛇头从裂缝中蜿蜒而出,十六只灯笼般的竖瞳森然扫过大地。
那“八岐伪影”终于现身了!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一股难以言喻的精神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渡口。
窑厂内外,所有的百姓和士兵,都在同一时刻抱住了脑袋,发出凄厉的惨叫。
那是一种灵魂被硬生生撕扯的剧痛,意志稍弱者,当场口鼻流血,昏死过去。
“顶不住了!少爷!兄弟们快疯了!”赵铁锤双目赤红,用手枪枪柄猛砸自己的头盔,试图保持清醒,他的怒吼声中充满了绝望。
就是现在!
我猛然抬手,用锋利的指甲划破自己的掌心,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
没有丝毫犹豫,我一掌狠狠拍在冰冷的钟底!
“那就让他们听听,老百姓的声音!”
嗡——!
钟声响起。
那不是清越悠扬的佛寺钟鸣,也不是警示敌情的军中号角。
那声音浑浊、沉重,充满了烟火气。
它像是黄河岸边纤夫们撼动山河的吆喝,像是矿井深处矿工们粗犷有力的号子,像是母亲在摇篮旁哼唱的古老童谣,又像是清晨学塾里传出的朗朗书声……
那是属于这片土地最原始、最真实的声音!
随着钟声扩散,埋在地下的三百六十枚心土符同时发出微光,剧烈地颤动起来!
地脉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一道道模糊的人影从大地中浮现而出,他们看不清面容,有的身穿儒衫,有的手持锄头,有的背着药箱……
我认得他们!
他们是那些曾在家乡写下《不跪书》的秀才,是那些在村口点燃守根灯的老人,是无数个在心中默念“我还活着”的普通人!
他们的魂魄或许早已消散,但他们不屈的意志,早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此刻,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意志,汇成了一股无形的洪流,随着钟声,悍然冲向天空中的八岐伪影!
“嘶——!”
那不可一世的怪物,第一次发出了刺耳的嘶鸣。
它的身躯在洪流的冲击下,竟然如同被烈火灼烧的画卷,开始寸寸剥落、消融。
那层由恐惧和幻象构成的外皮脱落后,露出的内里,竟是由无数扭曲的黑色汉字组成的咒文骨架!
我看得分明,那些字,全都是被倭寇篡改的族谱、伪造的家训、强行塞给百姓的“皇民籍”!
这东西的根本,就是对我们文明与血脉的践踏与扭曲!
“破!”
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引动眉心祖窍中最后一丝执槌星辉,将其化为最纯粹的愿力,尽数注入钟心!
钟声在刹那间攀至顶峰!
所有的声音——矿工的号子、纤夫的吆喝、母亲的呢喃、学子的诵读,以及那些不屈英魂的呐喊,在这一刻彻底融合,化为实体!
一尊模糊的巨影,在窑厂上空缓缓凝聚成形。
它无面无相,看不清悲喜。
但它身上,却披着农人避雨的蓑衣,肩上扛着开垦土地的锄头,背后用布带绑着一个熟睡的婴孩,而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钢枪……
它代表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是战士,是传承,也是未来。
巨影一步踏出,并未攻向那已然崩溃的咒文骨架,而是对着脚下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缓缓单膝跪地。
它伸出那双粗糙无比的巨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一方泥土,仿佛在祭拜,在亲吻这片生养了它祖祖辈辈的土地本身。
轰——!!!
天空中的八岐伪影,在那巨影跪地的一瞬间,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存在的根基,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黑色的字符,最终消散于无形。
我的眼前一黑,全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隐约听见韩九娘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最后映入眼帘的画面,是窑厂外不知何时燃起的一丛丛篝火。
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从恐惧中挣脱出来,正围坐在一起。
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哭泣,只是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轮流着,用带着各自口音的方言,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自己村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