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黑纹已蔓延至脚踝,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刺骨的痛楚与冰寒的雪气在我体内疯狂冲撞。
呼吸间喷出的血雾,触及风雪便凝成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
身后嵩邙山的方向,万家灯火已然模糊成一片昏黄的光晕,可那盏由十二村百姓亲手为我点亮的“守根灯”,却像一颗烙印,在我几近枯竭的识海中灼灼不灭。
心口处,那枚护我长大的玉佩残壳早已化为齑粉,唯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微弱得像是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我猛地停下脚步,再也走不动了。
寒气侵入五脏六腑,意识开始涣散。
我哆嗦着从怀中摸出那张被鲜血浸透的《不跪书》。
纸页早已僵硬,却在我指尖的温度下微微颤抖起来,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血污的纸面上,竟浮现出十二村油灯的微光倒影,密密麻麻,如同星河。
我瞬间明白了,乡亲们在那上面写下的,不只是一个个名字,更是他们祖祖辈辈不肯弯曲的脊梁,是他们不愿断绝的念想!
这纸,已成法器!
子时将至,阴气最盛。
我环顾四周,寻得一处早已塌了屋顶的古庙废墟。
断壁残垣间,唯有一尊石制的香炉,在风雪中兀自挺立。
我踉跄着走过去,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香炉上的积雪扫净。
没有朱砂,没有符纸,那就用我自己的血!
我狠心咬破舌尖,腥甜的鲜血涌出,以指为笔,在冰冷的炉底飞快画下一个简化版的“承愿阵”。
阵法成型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暖流自炉底升起。
我将那张《不跪书》小心翼翼地折成一朵莲花状,郑重地置于阵法中央,随即又划破手腕,滚烫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纸莲之上,将其彻底润透。
“嗡”的一声轻响,那血色莲花无风自燃!
火焰并非赤红,而是带着一丝奇异的金色,没有丝毫温度,却明亮得刺眼。
纸页在火焰中迅速化为灰烬,但那灰烬并未飘散,反而盘旋升腾,竟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道模糊的星图!
星图的正中央,七颗星辰连成的形状,与之前小战士在夜空中看到的“不跪”星象一模一样!
我脑中轰然一响,醍醐灌顶!
什么天显异象?
根本不是!
是这十二村百姓不屈的人心,是这万家灯火汇聚的愿力,硬生生撕开了天道的缝隙,将这不跪的意志,映照在了星空之上!
而此刻,星图之中,一点微弱的赤芒,正沿着一条蜿蜒的轨迹,缓缓移动,其最终指向的位置——黄河渡口!
我心头巨震,那是我爷爷顾青山当年走过无数次的抗战补给线!
就在我心神激荡之际,庙外寒风骤然卷起,积雪翻涌如浪。
风雪之中,幻象再生。
一队穿着惨白孝服、戴着诡异面具的“孝子”,抬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踏着诡异的鼓点,缓步而来。
那棺材上,竟贴满了用日文批注的族谱。
为首的孝子缓缓掀开棺盖,露出的,是我母亲柳云娘的面容!
她双目空洞,面无血色,嘴唇翕动,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喃喃道:“儿啊,回家吧……我们的家,在日本。”
我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怒火滔天,反而冷笑出声。
我将手中那半截桃木剑狠狠插入香炉之中,剑身嗡鸣,瞬间引动了《不跪书》残存的最后愿力。
“你说家?好啊!”我左手以血为墨,在右手掌心飞快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顾”字,随即狠狠按向香炉中那团金色的火焰!
“我姓顾!我爷爷叫顾青山!我娘叫柳云娘!你们这群藏头露尾的杂碎,改得了墓碑,封不了活人的口!”
话音未落,香炉中的火焰轰然暴涨三尺,金光大盛!
那些抬棺的孝子,连同那口棺材,在我母亲惊恐的尖叫声中,尽数被这股源自人心的愿力之火焚烧殆尽,化为飞烟!
幻象破灭的刹那,我心口处那最后一丝悸动骤然升温,滚烫如火!
那些碎裂的玉佩残壳,竟疯狂吸聚着四周的寒气,在我胸前凝成一枚晶莹剔透、状若符箓的冰晶虚影。
我认得这股气息!
这是爷爷当年留在后山灵穴中的那块护心宝玉的共鸣!
我终于想通了,爷爷当年并非失玉,而是以无上玄法,将那块玉炼入了嵩邙山的地脉之中!
它一直在等,等一个顾家的血脉后人,以不跪之志,将其从沉睡中唤醒!
“哈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一口鲜血咳出,洒在雪地里,宛如绽开的红梅。
原来,我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毫不犹豫地将那枚冰晶虚符狠狠拍入自己胸口。
冰符入体,瞬间炸裂,狂暴的灵力撕扯着我本就残破的经脉,剧痛让我几乎昏厥,却换来了前所未有的三刻钟清明神识!
时间不多了!
我撕下胸前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襟,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了第二封信——《寻脉书》。
信上只有一句话:“凡曾为我顾家点灯者,请于三日后子时,熄灯三息,再重燃——此为叩魂令。”我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一只通体漆黑的夜鸦从枯树上落下,我将血信绑在它腿上。
它是我不跪盟暗中培养的信使,它会将消息带给所有潜伏的同志。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现鱼肚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用桃木剑支撑着身体,独自一人走到了悬崖边。
脚下是万丈深渊,远处,黄河在晨光熹微中如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向东。
风雪里,我仿佛听到了隐约的军号声,那是爷爷口中百听不厌的旋律。
我解下腰间仅剩的半截桃木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崖边的冻土上刻下一行字:此路不通,老子偏要通。
刚刻完最后一个字,身后雪地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
我猛然回头,只见韩九娘竟披着一身蓑衣,肩上扛着一口古朴的小铜钟,正朝着我疾奔而来!
那口钟我认得,是当年嵩邙山响鼓队用作紧急召集的“传音钟”!
她跑到我面前,胸口剧烈起伏,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满是怒火:“你说走就走?顾家的种,就这么没担当吗?!那万家灯火,是你一个人的吗?!”
不等我回答,她已将那口传音钟重重地挂在悬崖边一棵枯死的松树上,随即抽出腰间的匕首,看也不看,对着自己的手掌便是一刀!
鲜血瞬间涌出,她将流血的手掌狠狠抹在冰冷的钟面上,对着我怒声道:“你要去前线,要去找那条路,好!那就带着他们的声音去!”
她没有敲钟。
可那一刻,我的心中,已然万籁齐鸣。
那一声声跨越了时空的呐喊,正催促着我,踏上那条早已被鲜血与白骨铺就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