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挤得喉咙生疼:“师兄?你……怎么活下来的?”
林昭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如今只剩下死灰般的平静,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缓缓将手中那半截染血的桃木剑插入脚下的泥土。
剑尖没入地面,一缕缕仿佛活物般的黑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渗入龟裂的土地,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小心!”韩九娘在我身边疾声喝道,她眼疾手快,从腰间的一个布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迅速上前,用瓶口接住了几滴那粘稠的液体。
她将瓶子举到眼前,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沉了下去,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蚀魂膏’,西域邪术和东洋阴阳术的杂交品,能一点点麻痹人的神识,腐蚀三魂七魄,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保持清醒的状态下,被炼成一件没有思想、只知杀戮的法器。”
我的心狠狠一沉,像是被人用冰水从头顶浇下。
法器……一个活人,被炼成法器?
原来如此。
当日他被日军俘虏,根本没有被处决。
他们在他身上植入了那所谓的“天照义眼”,用蚀魂膏抹去他的反抗意志,强迫他操控着我们道门中人自相残杀。
他每一次挥剑,每一次施法,都是在眼睁睁看着同门倒在自己眼前。
他成了日军口中那个最完美的杰作——“最听话的中国法师”。
这时,林昭终于开口了。
他的嗓音破碎不堪,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石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他们……让我看着你们一个个死,看着山门被血染红。我每天,都在心里敲钟。”
他猛地扯开自己破烂的衣领,露出后颈。
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在他颈后脊椎最上端,赫然嵌着一枚金属制成的蝶形钉,那钉子薄如蝉翼,却仿佛有生命一般,正随着远处山脉深处某种蛊阵的脉动,微微一张一合,收缩着,像是在呼吸。
“每天晚上子时,它会逼我诵读他们篡改过的伪经,洗刷我的记忆。”林昭的眼神空洞,却又透着一股炼狱般的疯狂,“但他们不知道,我师父传我《玉枢经》时,教过我一种心钟法门。伪经的每一个字灌进我耳朵,我就在心里默背一遍原版《玉枢经》的节奏——一个字,就当是撞一次钟。撞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
他说完,毫无预兆地猛一咬舌尖,一口精血化作血雾喷洒而出!
那血雾在空中并未散去,而是诡异地凝结,竟短暂浮现出八个模糊而高大的残影。
我瞳孔骤缩,那不正是之前九槌鸣响问罪钟时,环绕在钟体周围的八位道门英灵的轮廓之一吗!
他竟然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被炼化的过程中,硬生生将自己的神魂与英灵之气连接在了一起!
事不宜迟,我们不敢在荒庙久留,连夜转移到山腰处一处废弃的矿洞里。
矿洞内阴冷潮湿,正好能隔绝大部分术法追踪。
林昭不顾伤势,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在满是尘埃的地上飞快地画出了一副极其复杂的内部结构图。
“这是日军的‘观星阁’,建在龙脉的龙腹之上。”他指着图中心一个由七个点构成的阵法,声音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他们抓了我们七位被俘的道官,以他们的尸体为基,结成了‘七尸锁脉阵’。每一具尸体的心口,都插着一根从中国古墓里盗出来的镇魂钉。这七根钉子,就是整个蛊阵的能量核心。只有在同一瞬间拔除七根钉子,才能中断蛊阵的蓄能,否则拔一根,其余六根的力量会瞬间反噬,拔钉者必死无疑。”
“那我去!”赵铁锤想也不想,一拍胸脯,发出闷雷般的响声,“我皮糙肉厚,扛得住!”
“你?”林昭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你扛不住三秒。那七位道官生前都是玄门高手,被折磨致死,怨气冲天。七股百年道行的怨气同时反噬,就算是大罗金仙也得脱层皮。”
我死死盯着林昭的背影,看着他背上那个被烙铁烫出的狰狞的“叛”字烙印,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我脱口而出:“你早就试过了。”
林昭的身子猛地一僵,没有回头,但那瞬间的死寂,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枚破碎的玉佩残壳,走到林昭身后,不顾他的错愕,将玉佩贴近了他后颈那枚诡异的蝶形钉。
就在两者接触的一瞬间,一阵刺耳的嗡鸣声陡然爆发!
玉佩残壳上泛起温润的微光,而那枚金属蝶形钉则像是遇到了克星,剧烈震颤起来,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向外旋转松动!
“我爷爷留下的这枚玉佩,不仅仅是用来隐藏功法的。”我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它还能识别我玄门正宗的‘真传血脉’。它能分得清,谁是真正的叛徒,谁不是。”
林昭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水光,红得骇人。
就在这时,矿洞的更深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我们所有人立刻戒备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黑暗中,几十个披麻戴孝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他们步履蹒跚,神情麻木,但眼神深处却挣扎着一丝清明。
为首的那人,我认得,正是前些日子在伪道观里口吐黑水,差点发狂的前辈道士之一!
他走到我们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重重地叩首在地,声音沙哑而哽咽:“我们……我们都记得自己是谁。”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召集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计划已经清晰:林昭带领着那群恢复了部分神智的道士和劳工,潜入地穴,负责在同一时间拔除七根镇魂钉。
韩九娘则带领着村里的守墓人后裔,在地穴外围布下“归魂引路阵”,一旦怨气爆发,就将其引走,为林昭他们争取时间。
赵铁锤则组织所有青壮村民,在观星阁外围的山坡上,同时点燃上千堆篝火,模拟周天星辰的轨迹,用凡间的烟火气扰乱敌人的术法观测。
出发前,林昭将那半截断裂的桃木剑递还给我。
他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师弟,这一趟,我不求能活着回来。我只求死后,有人肯在我的坟头,写上一个‘不跪’。”
我接过那半截冰冷的剑身,却没有将它收起。
我反手一转,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将它插进了胸前的衣襟,任由那锋利的断口悬在我心前三寸之处,随着我的呼吸微微晃动。
“你若死了,”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矿洞,“我就把你没敲完的那一槌,连同我的命一起,敲进问罪钟里。”
我们头顶的矿洞缝隙中,第一缕晨光如利剑般刺破了黑暗,照亮了山脊。
也就在那一刻,我胸前那枚玉佩残壳中沉睡的力量,仿佛被这天地间新生的阳气骤然唤醒,那丝微弱的悸动,在瞬间增强了千百倍——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一条沉睡了千年的巨龙,它正缓缓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