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仿佛禁锢了我一生的枷锁应声而碎。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如同岩浆般灼热的力量,从我血脉的最深处,那早已被遗忘的角落里,野蛮地、决绝地奔涌而出。
冰锥般的寒气顺着我破碎的经脉疯狂倒灌,我的意识像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在刺骨的浪涛中摇摇欲坠。
耳边传来韩九娘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你……你醒了?”
我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冰洞,洞壁光滑如镜,倒映着韩九娘那张沾满血污和疲惫的脸。
她正用几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刺入我周身大穴,每一针落下,都有一股微弱的地气顺着金针渡入我体内,勉强吊住我那缕随时可能熄灭的元婴残光。
这是韩家祖传的“地脉灸”,以金针为引,借大地之气续命,是逆天改命的针法。
可此刻,她每落一针,脸色就苍白一分,嘴角甚至渗出了血丝。
她在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别白费力气了。”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像破风箱一样干涩,“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七处经脉尽断,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每一寸骨头渣子都在哀嚎。
为了布下那覆盖整片关东大地的北斗灯阵,封住那即将出世的滔天凶物,我几乎燃尽了所有。
最后关头,我更是以自身为阵眼,用了师门禁术“替身承劫”,将法阵启动时那足以掀翻整列火车的恐怖反噬之力,尽数引到了自己身上。
韩九娘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咬着牙,倔强地又刺下一针:“闭嘴!医生说你活不过今夜,我不信!我韩九娘的男人,阎王爷也别想收走!”
医生……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种道伤,凡间的医生又怎么可能懂。
我偏过头,望向洞顶那片晶莹的冰棱。
透过它们,我能看到外面被风雪掩盖的夜空,以及夜空中那七颗依旧在顽强闪烁的星辰。
北斗灯阵的光芒还在。
这说明,我成功了。
那东西被封住了,至少在阵法失效前,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能得一时安宁。
值了。
就在这股释然的情绪涌上心头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而来。
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
弥留之际,胸口那枚贴身佩戴的师门玉佩,忽然变得滚烫,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
它竟自己缓缓浮起,悬停在我的心口之上。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光滑的玉佩表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金色的、如同液体般的光芒,从那缝隙中流淌而出,化作一道记忆的洪流,径直冲入我的眉心。
我的意识瞬间被拉入一个苍茫的画面。
昆仑之巅,云海翻腾。
一个披发跣足,身穿破旧道袍的道士,正仰天而立。
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我这枚玉佩。
他的眼神里没有对天地的敬畏,只有无尽的悲悯与质问。
“苍生罹难,遍地哀嚎,若天不救民,道又何用?”
他的声音穿透云霄,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志。
话音未落,他竟从腰间拔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毫不犹豫地斩向自己的胸膛!
鲜血喷涌,他却面不改色,伸手探入自己裂开的胸腔,生生掏出了一颗仍在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将那颗心脏捧在手心,以无上道法将其封入玉佩之中,对着那茫茫天地立下血誓:“自此以后,天玄一脉,不拜神明,只问人间!”
原来……原来这玉佩根本不是什么储物法宝,而是我天玄一脉历代掌门以心传心的“问道容器”!
每一代掌门,都在临终前,将自己一生的“道”,连同自己的心,烙印其中。
而开启这烙印的唯一条件,便是继任者身处濒死之境,且对自己的道,此生无悔!
我为救一车人,为护一方土,甘愿承此天谴,正应了这“濒死无悔”的条件!
画面破碎,那股灼热的传承之力却愈发汹涌。
我颤抖着伸出手,抓住那枚悬浮的玉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狠狠按入我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裂缝之中!
“不要!”韩九娘发出一声惊呼。
玉佩触及我心脉的瞬间,轰然一声巨响在我的神魂深处炸开。
万年传承,数百代天玄掌门行走人间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入!
这不是功法,不是符咒,更不是什么飞天遁地的神通。
我看到,一位前辈身披烈火,冲入被乡民奉为神明的瘟神庙,在无数人惊恐的诅咒中,将那散播瘟疫的邪神雕像焚烧殆尽,最终力竭而亡,尸骨被愚昧的村民抛入乱葬岗。
我看到,另一位前辈为救一名被选为祭品的孤女,单人独剑,闯入那由百鬼抬轿的冥婚大阵,剑光所及,百鬼辟易,最终他将孤女送出,自己却被万鬼分食,魂飞魄散。
我还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前辈,在大旱之年,跪在县令府前,磕头如捣蒜,只为求他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县令闭门不见,他便长跪不起,直至头破血流,气绝身亡。
他的血,染红了县衙前的三尺青石。
一幕幕,一桩桩,都不是惊天动地的道术,却是一位位天玄掌门用生命践行的、真正的“道行”!
我终于明白了,师父临终前所说的“化神”究竟是什么。
化神,不在于吐纳天地灵气,沟通九天神明。
真正的化神,是俯身人间,去倾听那亿万生灵的祈愿,去感受那无边苦海的挣扎,然后……以凡人之躯,承载这众生之愿而不崩!
天不救民,我来救!神不佑世,我来佑!这才是天玄一脉的真谛!
就在我的神魂即将与这磅礴的传承彻底融合之际,一股尖锐的危机感猛地刺来。
洞外,风雪声中,传来了细微而规律的脚步声,是军靴踩在积雪上的声音。
“有人!”韩九娘脸色剧变,她迅速收起金针,从怀中摸出一把锋利的短刃,护在我身前,压低声音道:“是日本人!他们的特种兵,带着热成像仪,我们暴露了!”
她眼中闪过一抹决绝:“我拖住他们,你快走!”
走?我现在的样子,连爬都做不到,又能走到哪里去?
但我却轻轻伸出手,拦住了她。
“不用逃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韩九娘愕然回头,看到的,是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再没有濒死的虚弱,只有如同星辰般璀璨的意志。
在她的惊骇注视下,我竟缓缓地,从那片冰冷的雪地上站了起来。
我依旧浑身是血,胸口的伤口触目惊心,可我的腰杆,却挺得笔直。
我没有再调动玉佩中那浩瀚的力量,那力量属于过去。
现在,我要走出自己的道。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冻土,伸出还在滴血的右手,以指尖为笔,以我自己的鲜血为墨,一笔一划,在地上写下了两个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字。
“起来。”
字迹渗入冻土的瞬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涟漪以我为中心,瞬间扩散至整个神州大地。
千里之外,辽东的某个村落,那个把两根鼓槌插在坟前当香烛,祭奠父母的孩子,猛地抬起了头。
长春街头,一群唱着悲伤童谣的学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茫然地望向天空。
长白山深处的废墟之上,那个刚刚用碎碗划破手掌,以血祭奠亡魂的老农,握紧了拳头,浑浊的眼中爆出一丝精光。
工厂里,田埂上,课堂中……无数正在忍受、正在挣扎、正在麻木的人们,在这一刻,心中同时一震。
他们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远古的,沉闷而有力的鼓响。
而我,站在风雪呼啸的雪洞中,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崩解,化作亿万个微小的光点,缓缓飘散。
可在我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因为我知道,这并非死亡。
从今往后,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在心中写下“不跪”二字的人,都将是我的化身!
风雪依旧漫天,洞外的枪声并未响起,那份致命的威胁感却如芒在背,越来越近。
雪地上,我用鲜血写下的那两个字,正缓缓地,由猩红转为赤金,散发出滚烫的,足以融化万载冰雪的灼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