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句谶言般的低语后,风带来的便不再是山鬼的呢喃,而是人间的烟火与战歌。
我们一路向西,归心似箭,沿途的景象却让我和韩九娘越发心惊。
在路过一个被炮火犁过三遍的村庄废墟时,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竟围着一口破锅,用碎瓦当敲击,口中唱着不成调的歌谣:“小日本,喝凉水,踩地雷,变炮灰……”那歌声稚嫩,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麻的悍勇。
在繁华的陪都,最负盛名的茶馆里,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讲的不再是帝王将相,而是“哑道士怒破万魂钟”的传奇。
我分明看见,台下听客们眼中闪烁的,是光。
就连收音机里,日军占领区的官方广播,也时常被一阵突兀的杂音打断,那杂音并非滋滋的电流,而是隐约可闻的鼓点,沉闷、压抑,却又顽固得如同心跳。
我腕上的祖传玉佩滚烫得几乎要烙进皮肉,一行行朱砂小字在其上疯狂流转:真言场强度,化神巅峰……真言场强度,化神巅峰……仍在持续攀升!
韩九娘看着我,那双总是带着三分媚意的眸子里,此刻满是震撼与敬畏,她轻声叹道:“小哑巴,你现在已经不用再开口了。这四万万同胞,人人都在替你念咒,字字句句,皆是诛邪真言。”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力量,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像一片无形的海洋,而我就是那唯一的潮眼。
但这股力量源于众生,便绝不能凌驾于众生。
真正的考验,从来都不是如何获得力量,而是如何让这滔天的力量,不至于沦为另一座压在世人头顶的,新的神权。
终于,昆仑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千丈绝壁如刀削斧劈,直插云霄,浓厚的云雾像是凝固了千年,将山门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那是我派历代祖师为防道统外泄、人心浮躁而布下的“噤声结界”,它依旧在忠实地运转着。
此结界的规矩,自创派以来便未曾变过——凡欲入山者,无论修为高低,必先自断一语,舍弃自己最常用或最珍视的一个词,以示对天道无言的敬畏。
可于我而言,早已无话可断。
我的声音,我的言语,早已散入这天地间,成了风,成了雨,成了孩童的歌谣与说书人的故事。
韩九娘见我伫立不前,她猛地拔出腰间软剑,便要往自己舌上割去,想代我受这“断语”之刑。
“别!”我心中急喝,伸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剑锋离她的红唇不过毫厘,一滴血珠顺着剑尖滚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渗入无痕。
我冲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随即,我转身从背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几样东西。
那是小桃在临死前依旧紧握着的半截鼓槌碎片,是阿福那块被炮弹炸得只剩一角的铜牌残渣,还有沈清梧留下的、已经吹不响的银哨。
我将这三样承载着牺牲与希望的遗物,轻轻地、郑重地,合置于那面早已没有了鼓皮,只剩下铁框木柄的通灵鼓上。
这面鼓,如今已是万民真言的容器。
我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那锈迹斑斑的铁框上迅速画下一道繁复的符文。
紧接着,我将这面残破的鼓,恭敬地置于结界之前。
深吸一口气,我双手结出一个古老的印法——“五感归元印”。
此印一成,便意味着主动放弃五感对魂魄的保护,将自己的神魂彻底敞开,毫无防备地迎向那亿万苍生心中郁结着、嘶吼着、却未曾真正出口的呐喊。
一瞬间,天旋地转!我仿佛坠入了一个由无声咆哮构成的漩涡。
通灵鼓的铁框,无风自震,发出一阵肉耳听不见,却足以撕裂神魂的轰鸣。
那不是声音,那是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信念冲击波!
是沦陷区里百万百姓在刺刀下,心中默念了千万遍的“我不怕”!
是后方千万个母亲,在烧给前线儿子的纸钱上,用泪水写下的那句“回来”!
是无数士兵在发起最后一次冲锋时,卡在喉咙里,随着鲜血一同咽下的那声“冲啊”!
这些声音,这些信念,这些不屈的意志,尽数汇入那面破鼓之中,再由我的神魂引导,化作一道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撞向了那道矗立千年的噤声结界!
“铿——”
一声仿佛亿万块玉石同时交击的脆响,响彻云霄!
眼前的空间剧烈扭曲,昆仑山那万古不动的岩壁上,竟自下而上,龟裂开一道道蛛网般的缝隙。
最终,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长裂缝,缓缓洞开。
这不是强行破阵,这是天道在退让,是它在亲口承认:凡人之言,聚沙成塔,亦可开山!
韩九娘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一步踏入裂缝,又立刻回身,向我伸出了手,掌心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山下尘世的方向,那里有我的来处,也有我的归途。
我将那面已然成为我身体一部分的通灵鼓牢牢绑在背后,握住她的手,迈步而入。
山路崎岖,沿途的威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每向上攀登十阶,便有一尊面目模糊的石雕守脉人,它们是道统的护卫。
过去,它们会睁眼发问,登山者需诵念相应的经文,答对口令,方能通过。
今日,第一尊石像睁开了眼,石质的嘴唇开合,发出古老而威严的低语:“何以为证?”
我没有开口,只是抬手指了指背后的破鼓,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那石像沉默了。
良久,它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默默地、僵硬地向一旁挪动了半步,让开了道路。
一路向上,我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直至第三十六尊石像前,它问完之后,竟史无前例地从石座上站了起来,对着我深深地躬下身子,口中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原来……道统,真在人心。”
终于,我们抵达了昆仑之巅,那扇隔绝内外、象征着最高权柄的“天枢门”前。
青铜铸就的巨门高达十丈,冰冷而森严,门环是一双紧紧握着长剑的手,象征着执掌乾坤,言出法随。
腕上的玉佩再次浮现血字提示:“需掌门亲启,血契为钥。”
我没有犹豫,划开手腕,将滚烫的鲜血滴在那双青铜巨手上。
血液顺着剑柄的纹路蜿蜒流淌,如同无数条赤红的小蛇,所过之处,青铜门上古老的符文逐一亮起。
然而,就在所有符文都被点亮的那一刻,预想中的开门声并未传来。
巨门依旧紧闭,血流汇聚在门缝处,却迟迟无法渗入。
“怎么回事?”韩九娘的声音里透出无法掩饰的紧张。
正当她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那门缝之中,忽然“嗤”的一声,渗出缕缕漆黑如墨的烟雾。
那烟雾带着刺骨的阴寒与腐朽气息,迅速在门前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是他!是那个早已潜入祖庭,篡改了血契规则的外敌!
一个冰冷而戏谑的声音从黑烟中传来,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嘲弄:“你们毁了伪神,真是了不起。可惜啊,你们还是不懂,这个世上,从来都只有听话的人,才能活得久。”
话音未落,我眼中寒芒一闪,猛地将背后的通灵鼓解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脚下的汉白玉地面!
“轰!”
一声巨响,那承载了万民真言的铁框木柄,应声四分五裂!
无数碎片向四周飞溅,诡异的是,每一片飞出的残骸上,都清晰地映照出一张张普通百姓或愤怒、或期盼、或坚毅的脸庞。
每一寸断裂的木屑,都在空气中震动,发出无声的呐喊!
那黑烟凝聚的人形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似乎被这股力量所灼伤。
而那扇原本对我的鲜血毫无反应的青铜巨门,竟在此刻发出了雷鸣般的轰然震动!
一道道裂缝从门中心向四周蔓延,裂缝之中,透出了久违的、刺眼夺目的金色光芒。
我在心中,对着那扇门,也对着门后的整个道统,默念出了我的答案。
我不是来接管道统的。
我是来,把道统还给每一个,敢说话的人。
门内,传来悠远而古老的第一声钟响——那声音洪亮,却不带丝毫命令的威严,更像是一种阔别已久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