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踏出一步,脚底踩碎的古老贝壳化石发出一阵细密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甬道里,这声音竟像是无数亡魂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湿冷的水汽混合着一股陈腐的腥味,钻进我的鼻腔。
韩九娘紧跟在我身后,她的脚步很轻,但我能感觉到她手电光柱的晃动,映照着四壁那些密密麻麻、如同无数眼睛般的螺纹。
刚走了不到百步,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攫住了我的心脏。
先是耳膜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嗡鸣,像是有千万只蝉在脑髓里同时振翅,那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刺耳,最终在一声仿佛宇宙初开般的巨响后,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安静了。
不,不是安静。
是死寂。
是虚无。
我再也听不见水滴声,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只能通过胸腔的剧烈起伏和震动来感知。
就像有人用一双无形的手,粗暴地捂住了我的双耳,将我与整个有声世界彻底隔绝。
“自聋七日”的诅咒,生效了。
我猛地停下脚步,背后的韩九娘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快步上前,手电光照在我脸上。
在她的视线里,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她没有开口,只是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铅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到我眼前:“还能坚持?”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她重重点了点头。
然后,我也从怀中掏出爷爷留下的那本牛皮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
那一页上画着一个复杂的手印,拇指扣住中指和无名指,食指与小指并拢竖起,状如莲花。
下面有一行小字注解:“闭口禅印,言多必失,以心代口。”我将手势比给她看,示意她不必再浪费纸笔,我们之间有更默契的沟通方式。
就在这时,挂在我胸口的家传玉佩微微一热,但预想中那苍老而熟悉的提示音并未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温润的玉佩表面,浮现出一行行淡金色的篆字,像烙印一样清晰:“注意:此处为‘回音蚀智区’,听觉剥夺,幻由眼生。心魔趁虚而入,慎防夺舍。”
果然,爷爷的笔记没有错。
最凶险的考验,不是失聪,而是失聪之后接踵而至的视觉扭曲。
话音刚落,我眼前的景象便开始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样,剧烈地波动起来。
脚下的水面倒影里,不再是我和韩九娘模糊的身影,而是一幅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画面: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与爷爷极为相似的老者,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面无表情地,一剑斩向一个跪在他面前的青衣青年。
鲜血喷涌,青年的头颅滚落在地。
画面一闪,又重新开始。
老者挥剑,青年人头落地。
一遍,一遍,一遍,无休无止。
那青年的脸,我认得!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我绝不会认错。
那张坚毅而痛苦的脸,正是我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反复看见的那位“师兄”!
一个我素未谋面,却在梦中教我剑法,为我挡下致命一击的男人!
现实中,我从未有过师兄。
可爷爷笔记的某一页边缘,曾用极潦草的笔迹写过一句话:“阿福若在,你也无需背负这么重。”
阿福……师兄……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我的脑海。
难道,那个在梦中守护我的人,就是爷爷口中的阿福?
而我的爷爷,竟然是亲手斩杀他的凶手?
心神剧震之下,我几乎站立不稳。
四周的岩壁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原本静止的贝壳化石,此刻竟化作了无数双或悲悯、或愤怒、或嘲弄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
它们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我虽听不见,却能清晰地“读”出那口型所代表的诛心之语:“凶手之孙,也配执掌真言?”“弑师灭祖的血脉,滚出去!”
愧疚、愤怒、迷茫……无数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要将我的意志彻底冲垮。
我明白,这是“回音蚀智区”的真正杀招,它要用我内心最深的恐惧与疑惑,来瓦解我的心防,让心魔夺舍!
不!绝不能被它得逞!
危急关头,爷爷曾经的教诲如洪钟大吕般在死寂的意识中响起:“五感如舟,一舟倾覆,四舟当固。断其一感,当聚神于其余四感,方能洞察虚妄,归于本元!”
我猛地闭上双眼,将所有扭曲的幻象隔绝在外。
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但这黑暗,却让我前所未有的专注。
我将全部心神沉入脚底,感受着冰冷的水流一丝不苟地冲刷着我的脚踝,它的流向始终坚定地偏向左侧三寸;我用力抽动鼻翼,在浓重的腥味中,捕捉到了一缕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硫磺气息,它同样来自左前方;我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石壁,感受着每一片贝壳化石的纹路,在无数顺时针旋转的螺纹中,只有左手边一处,呈现出清晰的逆旋。
水流、气味、触感!三个现实的坐标,在黑暗中交汇于一点!
就是那里!
我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睁开双眼,无视了眼前依旧在反复上演的斩首幻象,身体如离弦之箭般扑向左侧的岩壁。
凝聚全身力气的一拳,狠狠砸在了那片逆旋螺纹的贝壳化石上!
“咔嚓!”
岩石表层应声碎裂,露出的却不是更深邃的岩体,而是一根手臂粗细、缠绕着朱砂符线的青铜管道。
这是古代方士用于在山腹中传递密令的“地听器”!
我心中一喜,迅速从腰间解下那面小小的通灵鼓和鼓槌。
虽然无法用声音沟通,但我可以用振动的频率来传递信息!
我回忆着爷爷教过的密码体系,左手紧紧贴在冰冷的青铜管上,右手鼓槌则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巧而有力地敲击着管壁。
“咚。咚咚。咚。”——这是身份验证的信号,代表我是“执真言者”的后裔。
敲击完毕,我屏息凝神,将所有感知都集中在左手的掌心。
片刻之后,一阵微弱但清晰的震动,从管道深处传来。
那震动很有规律,一长一短,带着一种急切而决然的意味。
我迅速在脑中将其翻译过来。
只有四个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识海中轰然炸响。
“阿福未死,坠井。”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爷爷当年斩下的,根本不是师兄的头颅,而是他的左臂!
因为他发现,师兄阿福已经被最可怕的“伪言”寄生,若不当机立断斩断被污染的肢体,整个道观,乃至整个玄门都将沦为伪言的傀儡!
而断臂后的阿福,为了不连累师门,自己选择了坠入那口号称九死一生的归墟井!
我瞬间明白了。
我明白了为何爷爷总在下雨的深夜,独自一人在院中练剑,嘴里反复喃喃着那句:“我对得起天下,却唯独对不起你。”他背负的不是杀戮的罪孽,而是无法拯救挚爱徒孙的无尽痛苦和悔恨!
巨大的悲恸与释然交织在一起,冲刷着我的灵魂。
我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水中,朝着那管道的来向,也就是归墟井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我咬破指尖,用滚烫的鲜血在掌心写下誓言:“这一战,我也替他赎罪。”
心结解开的一刹那,我只觉体内一直滞涩的法力,如冰河解冻般轰然流转,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之感涌上心头。
被封闭的听觉,似乎被这股力量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我听到的,并非外界的声音,而是一种更玄妙的东西——我能“听”懂风的悲喜,能“听”懂石头的沉默,能“听”懂万物震动背后最原始的意图。
这,便是“默闻”之能。
我站起身,幻象已然消失,前方的甬道豁然开朗。
我们走出了水道,一片广袤的黄沙戈壁在眼前铺开。
一座废弃的驿站遗址孤独地矗立在风中,牌匾上被风沙侵蚀的字迹,依稀可以辨认出是“雁回铺”三个字。
韩九娘指了指远方地平线上两条隐约的铁轨,再次用纸笔写道:“北平快车,明日清晨会经过这里。”
我抬头望向星空。
北斗七星的位置,比昨夜偏移了两度。
这是天象的预兆,“归墟井”的井口,即将开启。
我默默地将那支小小的鼓槌绑在腰间,拿起铅笔,在韩九娘的本子上写下最后一句话,递给她看:“进京之后,我不再开口。但只要你听见鼓声,那就是我在说话。”
她看懂了,郑重地收起纸条。
随即,她从行囊中取出一支特制的狼烟火箭,划开火柴点燃引信。
“咻——”
一道刺眼的火光拖着长长的浓烟,呼啸着冲上夜空,在最高点轰然炸开,将方圆数里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映亮了她坚毅的侧脸,也瞬间照亮了我们身后那座“雁回铺”残破的院墙之后,那数十双在黑暗中潜伏已久、闪烁着幽光的眼睛。
它们不知是友,是敌。
夜风猛地卷起地上的沙粒,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带来一阵细微而密集的刺痛,像无数看不见的鼓点,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