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源自根基的错位感,仿佛一曲精妙绝伦的乐章里,混入了一个刺耳的、本不该存在的杂音。
我的目光穿透翻涌的黑雾,死死钉在那口倒悬的巨大青铜鼎上。
它不是什么伪神座,而是我们失窃的国宝,镇国鼎!
虽然只是残片,但那古朴厚重的龙纹,那独一无二的苍茫气息,我绝不会认错!
鼎壁内侧,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笔画稚嫩,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滴血的伤疤。
张小山、李丫蛋、陈狗剩……这些都是北平城里失踪的孩童!
鼎口正下方,一汪暗金色的液体正在缓缓旋转,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与腐朽混杂的气味。
那就是伪神膏,用被选中的龙脉之血,熬炼万千无辜童魂而成的邪物。
它就是“天照之魂”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毒瘤,是它汲取力量的脐带。
只要毁了它,就能斩断邪神的根基!
我心头一凛,正要催动法力,眼角余光却瞥见四周散落的、如同干枯海胆般的黑色残核。
听脉鬼!
这些东西对法力波动的感知比猎犬的鼻子还灵,哪怕一丝一毫的泄露,都会瞬间引爆整座祭坛的警报。
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的玉佩,试图借助其中祖师爷留下的记忆烙印,模拟出一道无形无息的静默结界。
然而指尖触及之处,却是一片温吞,毫无往日的灵光。
该死,先前为了突破外围的阴阳师结界,已经将玉佩的能量耗损了大半!
就在我进退两难之际,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极有规律的震动。
这不是祭坛的能量脉冲,而是阿福!
他在通过地脉向我传递消息!
我立刻凝神,将意念沉入地底,解读着那断断续续的震波。
“别出来,外面全是鬼子船!”
阿福的声音带着焦急和一丝压抑的兴奋:“我联络上了东海的几支渔民抗日队,把船都开过来了!小桃录的《碰碑》选段,正用几十个破喇叭对着这边循环播放呢!我们还把所有渔船用雷火精丝串联起来,那动静,听着就像千军万马在唱大戏!小鬼子果然上当了,以为我们的主力从海上来了,炮口全都转了向!”
我心中一阵激荡,那看似莽撞的计划,竟真的奏效了!
地脉的震动再次传来:“我还用一台老式发报机,把一段假情报打进了他们的频道:‘目标在北纬31度,正在召唤赤龙!’空中的侦察机已经被引开了!长羽,这是我们能为你争取到的唯一机会!”
机会!
我眼中精光一闪,不再犹豫。
我从怀中抽出几根仅存的导音阵残丝,指尖如电,飞快地将它们缠绕在青铜鼎那冰冷的鼎身上,试图以最轻柔的方式,将鼎内的伪神膏抽取出来。
然而,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鼎身,一阵凄厉尖锐的哭嚎声猛地从鼎内炸开,直冲我的脑海!
不是一个,而是成百上千个孩子在同时哭喊,他们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恐惧和无尽的绝望。
强行剥离伪神膏,等于将他们的残魂一同彻底抹杀!
我的动作僵住了,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这些孩子,本该在北平的胡同里追逐打闹,如今却成了邪神祭品。
我顾长羽斩妖除魔,为的是护佑苍生,又怎能亲手断送他们的最后一丝生机?
就在我心神剧震、迟疑不决的刹那,胸口的玉佩忽然微微发烫。
一道模糊的景象在我眼前浮现——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北平赵家铁匠铺门口的那尊铜像。
画面中,铜像那紧握铁锤的手,竟在缓缓张开,粗糙的掌心上,一行锈迹斑斑的字迹慢慢显现:“匠不造杀,唯渡苦厄。”
渡厄……不是诛灭!
我瞬间醒悟!
对付这由无尽苦难凝聚而成的邪物,需要的不是雷霆万钧的毁灭之力,而是足以慰藉亡魂的赎罪之火!
我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我没有让它滴落,而是迅速从贴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一撮来自赵家祖坟的黄土,一片从王掌柜药炉里刮下的灰烬,还有一缕……小桃偷偷剪下、被我当做护身符的发丝烧成的残烬。
这是匠人的执着,是医者的慈悲,是歌者的思念。
它们是我与那座城市的羁绊,是这片土地上最纯粹的人间烟火!
我将三者混入我的鲜血,用最后的法力将其捏合成一枚小小的、散发着微光的“归魂引”,然后轻轻地,将它投入了鼎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轻柔的“滴答”。
那枚归魂引落入暗金色的伪神膏中,仿佛一滴清水落入滚油,瞬间引发了剧烈的沸腾。
但诡异的是,鼎内那成百上千的哭嚎声,竟在这沸腾中渐渐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断断续续、稚嫩清澈的童谣。
“摇船摇,摇到外婆桥……”
是《摇船调》!
是北平街头巷尾,孩子们拍着手常哼的歌谣!
随着旋律的扩散,整座祭坛都开始剧烈地震动,那盘踞在鼎上方的“天照之魂”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护佑在它周身的金色光芒,如同被敲碎的琉璃,寸寸崩解!
成功了!
就在这时,阿福的嘶吼声再次从地脉传来,这一次却充满了惊骇与绝望:“快走!他们炸了发电厂,要切断地脉传输!”
断脉雷!
我心猛地一沉。
那是日军专门用来摧毁城市地下灵气节点的阴损武器!
一旦北平的导音阵被彻底切断,远在城内的小桃的意音便无法再维持这横跨数百里的共鸣,而我,也将彻底失去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成为一座孤岛!
我将最后一道净秽符狠狠拍在鼎身,转身便向来路冲去。
然而,祭坛的入口处,已经被滚滚落下的熔岩彻底封死!
远处的海面上,火光冲天,我清晰地看到,阿福他们所在的渔船被一枚炮弹直接命中!
烈焰与浓烟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举着那台老旧的录音机,用尽全身力气朝我的方向大声喊道:“顾长羽!老子不叫逃兵了——你砍你的神,我烧我的船!”
话音未落,整艘渔船轰然爆炸!
巨大的冲击波掀起滔天巨浪,一截被炸断的巨大桅杆,竟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被这股力量狠狠射入祭坛下方的海底,硬生生撞开了一条深邃的裂缝!
而也就在那一刻,我脚下的青铜鼎发出一声哀鸣,鼎中翻滚的伪神膏终于彻底沸腾、溃散,化作一缕缕青烟消散无踪。
在鼎底,一颗拳头大小、通体漆黑的心脏,正“怦、怦、怦”地有力跳动着。
那就是“天照之魂”的本源!
我握紧了手中的“承志”剑,缓缓抬手,剑锋直指那颗邪恶的心脏。
然而,就在我即将挥剑的瞬间,一个清晰的脚步声,突兀地从我身后那被熔岩封死的黑暗中传来。
那脚步声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生锈的铁板上,带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铁锈与血的气息,正不疾不徐地向我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