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狠狠一沉。
大夫摇着头走了,那句“声带永久性损伤,神仙难医”像淬了冰的刀子,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可小桃,这个把嗓子看得比命还重的姑娘,脸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悲戚。
她甚至对我笑了笑,那双曾因唱念做打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此刻竟燃着一团我看不懂的火焰。
她拿来笔墨纸砚,不再理会任何人。
从那天起,小桃成了院子里最安静的人,也是最忙碌的人。
她每日端坐桌前,纤细的手指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写的全是戏词。
从《锁麟囊》到《霸王别姬》,那些曾被她唱得响彻津门的词句,如今静静地躺在纸上,沉寂如死。
阿福成了她的嘴,每天捧着那些写满戏文的纸,站在院门口,对着来往的街坊邻居,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干巴巴地念着。
起初人们只是看个热闹,可渐渐地,所有人都从那笨拙的念白里,听出了一种不屈的悲怆。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终于,在一个月凉如水的深夜,我被院里一丝极轻微的震动惊醒。
我悄悄推开窗,正看见小桃跪在院中的空地上,月光为她披上一层银霜。
她的双手手掌完全按在冰冷的泥土上,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与大地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对白。
就在这时,我胸口的家传玉佩,那块沉寂了许久的暖玉,忽然泛起一圈柔和的微光!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手指。
她没有动,可我能清晰地“看”到,一股无形的力,正从她的指尖透出,在地面之下,精准地划出北斗七星的轨迹!
那轨迹的每一次转折,每一次停顿,都暗暗合着京剧西皮二黄的板眼节拍。
我瞬间如遭雷击,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不是放弃了,她是将自己毕生的唱功,将那股憋在喉咙里的气,那份融进骨血里的情,全部转化成了一种超越声音的东西——意音!
她以大地为琴,以地脉为弦,用这种我闻所未闻的方式,去唤醒这片土地上沉睡了千百年的,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香火印记!
就在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之时,王掌柜的加急信件到了。
信中只有一张泛黄的方子,和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哑人诵经,心音胜雷。”我如获至宝,这方子出自明代一本早已失传的《静斋医录》,上面说,当一个人的执念达到极致,便可使“神音内转”,以心发声,其声可动天地!
我不敢耽搁,立刻按照古方,寻来百年茯苓稳其心神,取蝉蜕金丝清其脉络,最关键的一味,是我求着赵铁匠,从他家祖传的那尊关公铜像上,小心翼翼刮下的些许青铜粉末,用以镇住那股磅礴的意音,不让它反噬其主。
三味药材合炼,我制成了三枚“启灵丸”,让小桃服下。
与此同时,阿福也没闲着。
他将小桃每日手写的剧本,找人快马加鞭,连夜印成了上千本薄薄的小册子,通过我们所有的秘密渠道,分发到武汉、长沙、重庆,甚至沦陷区内的各个戏班手中。
册子的扉页上只有一句话:“山河已碎,岂敢作声?请诸君与我,共唱一出无声之戏!”一场席卷全国的“默唱抗战戏”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七天后,整个神州大地,开始出现种种匪夷所思的异象。
北平的街头,一个拉洋车的小伙子,在经过日本兵哨卡时,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哼起了《定风波》的调子;西安城南的青羊观,无人敲击的铜钟,竟自己发出“哐、哐、哐”三声闷响,那节奏,分明是京剧里“乱捶”的锣鼓点!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被日寇占领的济南,一所小学的课堂上,所有孩子仿佛被集体催眠,竟在教习念着“大东亚共荣”时,齐刷刷地在心中默背起了岳武穆的《满江红》!
我胸前的玉佩滚烫得几乎要烙穿我的皮肉,它映出的不再是小小的院落,而是整个中国的景象——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的中国人,他们嘴唇紧闭,可他们的心声,那份不屈的怒吼,那份深沉的悲怆,正汇聚成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洪流,如百川归海,咆哮着涌向东海深处。
盘踞在那里的那片不祥的黑雾,开始剧烈地翻滚、收缩,仿佛被这无形无质的力量狠狠灼烧。
时机已到!
我登上上海一座被战火削去一半的钟楼顶端,手持爷爷留下的“承志”剑,遥遥指向大海。
那一刻,体内的元婴与胸前的玉佩轰然共鸣,爷爷的遗训如晨钟暮鼓般在我识海中炸响:“道不在符箓,而在人心!”我瞬间彻悟,收起了所有准备好的符箓,放弃了御剑飞行的念头,而是盘膝坐下,以剑尖为笔,引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磅礴愿力,在这废墟之顶,布下了一座史无前例的“无声导音阵”!
小桃被阿福搀扶着,坐在了阵法的中心。
她闭上双眼,十指凌空,如抚无形之琴,每一次起落,每一式变幻,都对应着一段激昂的剧目旋律。
阿福则在阵法边缘,依次点燃了十三盏长明油灯,每一盏,都代表着一座仍在浴血抗争的城池。
遥远的北平,王掌柜也同时焚起三炷高香,将手中最后一包用来祭奠英灵的“养魂散”,尽数撒入了凛冽的北风之中。
午时三刻,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万物骤寂。
也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声无比沉重、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龙吟,从万里之外的海底深处,沉沉地传来。
我胸前的玉佩光芒大盛,浮现出一行血红色的古老篆字:“赤龙醒,万籁鸣。”
成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元婴在一瞬间猛然膨胀,与手中的剑魄发出强烈的共鸣。
下一秒,亿万人的呐喊声,根本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的灵魂深处轰然响起!
那声音里有愤怒,有期盼,有悲伤,有决绝!
远处的阿福,呆呆地望着那海天交界之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轻声问我:“你说……它听得见我们吗?”
他的话音未落,远方的海平面,轰然炸裂。
一只仅仅是指节便大如山岳,覆盖着斑驳鳞甲的巨大龙爪,猛地从浪涛中探出,狠狠撕开了那片笼罩着神州的黑暗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