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梆子声一下下敲在我的心口,催促着我。
我顾不得浑身湿透,借着月色踏过江心没膝的浅滩,朝着对岸那片狼藉的河滩走去。
盐舫彻底散架了,碎裂的木板和破烂的帆布被水流推挤着,像一具巨大的骨骸。
空气里除了江水的潮气,还混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怨毒气息。
就在一堆被冲上岸的烂木头旁,我看到了一个人。
他趴在泥沙里,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一动不动。
我快步上前,将他翻过来,正是楚寒舟。
他脸上糊着泥沙,嘴唇青紫,胸口只有一丝微弱的起伏,显然已经昏死过去。
我探了探他的脉搏,入手冰凉,却有一股诡异的力量在他体内乱窜,护住了他的心脉。
这股力量,正是盐舫崩塌时将他弹出来的残魂之力。
我将他扛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拖回岸边的临时草庐。
老艄公正哆哆嗦嗦地燃起一堆篝火,见我扛着人回来,吓了一跳。
当他看清那张脸时,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
“老天爷……是他……他是当年盐政司楚大人家的小少爷!那场抄家,全族三百口,就他一人逃了……”
我将楚寒舟平放在草席上,划开他的衣袖,指尖搭上他的经脉。
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息顺着我的指尖蔓延,侵入他的经脉。
这不是寻常的毒,这是用无数怨念和魂魄碎片熬炼成的“苦魂水”。
常年服用此物,神魂会被日夜侵蚀,理智与疯狂仅在一线之间。
他能活到现在,全凭一股滔天的恨意吊着。
就在这时,草庐外传来连滚带爬的脚步声,王掌柜跪着冲了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道长救命啊!我招,我都招!那批盐……是我从一个黑市贩子手里低价收来的‘军用盐’,他说能让腌菜更入味,还能防腐。我不知道那是毒……他们说是德国新药提纯的……”他哭嚎着,供出正是这批盐,导致数十个乡民出现幻觉,最终自戕身亡。
德国新药?
我心中冷笑。
我从他怀里抖出那本湿透的账本,翻到最近的进货记录。
在盐包规格的旁边,我发现了一个用特殊药水浸染过的暗记,肉眼难辨,但在我的灵力探查下,一个樱花与齿轮结合的图案清晰地浮现出来——这是日军特务机关“梅机关”的徽记。
敌人早已利用楚寒舟的复仇之心,将邪术与化学武器结合,妄图在这片土地上制造一场悄无声息的群体性灾难。
“呃……”草席上的楚寒舟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空洞而涣散,像蒙着一层死灰。
“你们都会疯……盐里的苦,不是我能控制的……是百年的怨,在吃人。”
我不再犹豫,从怀中摸出那枚温润的玉佩,按在他的眉心。
神识瞬间沉入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这是一座由盐堆砌的记忆宫殿——盐粒堆砌的亭台楼阁,盐霜凝结的假山回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咸涩与血腥。
宫殿中央,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读书,那是幼年的他。
突然间,画面破碎,高门府邸被官兵冲破,他的父亲,两江盐政使,因拒交一笔孝敬给权贵的“盐孝”,被当场斩首。
母亲与姐妹的哭嚎声中,她们被拖走,卖入了不见天日的窑子。
而他,在逃跑时被追兵一刀砍下,左手的食指齐根而断。
此后三十年,他像个幽灵,游荡在各大盐场,收集那些被监工虐待致死、因盐税家破人亡的盐工骨灰,用最恶毒的法门,将这些怨念炼入盐中,制成“苦魂水”,只为让这世间所有人都尝一尝他所承受的绝望。
我收回神识,从行囊里取出一包未被污染的粗盐,放在他面前。
“你说盐是苦的,可江边的百姓用它腌肉,才能挨过寒冬;码头的力工干完活,要舔一舔盐粒子,才能补回力气。你恨的不是盐,是那些趴在盐上吸血的人。可如今,你用无辜者的命,去祭奠你的痛苦,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干裂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我趁势点燃随身的青铜香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是能静心安魂的“清心安魂香”。
我口中默念《太虚引灵诀》的最后一段,引导着他识海中那翻腾不休的怨念。
那座盐之宫殿开始剧烈震颤,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在盐墙上浮现,又渐渐平息。
最终,怨念具象化为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童年的庭院里,盖住了满地的血迹,也盖住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影。
三日后,楚寒舟彻底清醒了。
他没有再嘶吼,也没有再挣扎,只是沉默地写下一份供状,详述了“盐魂会”在各地的据点,以及与日军勾结的所有内幕。
临押送官府前,他抬头看着我,眼中第一次有了光。
“若真有来世……我想做个卖盐的郎中。”
我点了点头,将一道温养神魂的符箓悄悄贴在他心口。
这能让他在牢中少受些苦楚。
当晚,江面上亮起点点灯火。
是老艄公带着附近的渔民,自发地送来了上百盏河灯,说要祭奠那些枉死的船工和乡邻。
我手持玉佩,立于岸边,引动体内残存的法力。
刹那间,每一盏河灯的灯芯都泛起一圈柔和的金光,将漆黑的江面照得亮如白昼,宛如星河倒流。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小桃在教孩子们唱那首我教给她的镇魂谣。
就在这片祥和的景象中,我掌心的玉佩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股尖锐的刺痛感一闪而逝。
这不是示警,更像是一种……过载后的哀鸣。
我低头看去,只见玉佩表面那温润的光华黯淡了许多,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法力催动,耗尽了它积蓄已久的灵气。
我心中一沉,那温润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