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赵三刀的人头在爷爷牌位前摆稳时,乾坤玉佩突然烫得像块炭。
隔着粗布道袍贴着心口,烫得我脊梁骨发颤——这是它第三次震颤了,前两次分别在我烧了赵三刀的地契和割下他耳朵时。
爷爷说过,这玉是活的,能嗅得出血光与杀机。
天玄观的断墙外传来犬吠,我数了数,七声。
狗鼻子灵,该是闻到了焦尸味。
我扯下道袍下摆,蘸着供桌下的雨水擦脸,擦到左眉骨时顿住——镜中映出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眼尾还沾着血,活像从乱葬岗爬出来的野鬼。
“得换副模样。”我把道袍撕成碎条,在泥地里滚了两圈,灰扑扑的碎布缠在身上,再捧把土往脸上搓。
等摸到右耳后的焦痕时,指尖一疼——山神庙那道雷火烙的,刚好能当流民的“凭证”。
出村时月亮已经偏西,我揣着半块冷炊饼往青阳县城走。
三十里山路,我走了四个时辰,脚底板磨出泡,倒比在观里练夜课轻松些。
城隍庙的破戏台子下有堆草席,我刚躺下就听见墙角传来嚼馍的声响。
“昨儿黑松岭炸了天!”是个破锣嗓子,“我在山脚下打兔子,亲眼瞅见个大火球从云里栽下来,噼啪响得跟过年放鞭似的!”
“瞎吹!”另个声音带着嗤笑,“要真有火球,县太爷早派民团封山了。”
“骗你是小狗!”破锣嗓子急了,“我还听见守林的老张头说,那飞机里坐着个‘洋菩萨’,穿白褂子,怀里抱个铁盒子,盒子上刻的字跟鬼画符似的!”
我捏着炊饼的手紧了紧。
爷爷临走前留的信里,最后一页被茶渍洇了半块,只看得见“东瀛”、“龙脉”、“坤位星枢”几个字。
铁盒子带字...莫不是跟那有关?
第二日天没亮,我就蹲在南街施粥棚前。
灶上飘来玉米糊糊的香,我喉结动了动——上回喝热粥还是半月前,爷爷用观里最后半袋米给我熬的。
“新来的?”
竹竿敲地的声音从脚边响起。
我抬头,见个瘸腿老头,左眼耷拉着,右眼里全是算计。
他腰间系着块灰布,上面沾着油点子,是县城乞丐头王瘸子的标记——这是我昨夜蹲在城隍庙后巷听来的。
“爹娘被鬼子烧了村。”我吸了吸鼻子,把胳膊上的焦痕往他跟前送,“我...我就想讨口饭。”
王瘸子眯起眼,枯枝似的手指戳了戳我胳膊上的疤。
焦皮被戳得翻起来,疼得我差点咬碎牙,可还得装出畏缩的模样——这疤是真的,山神庙那道雷火劈偏了半寸,正好燎到我胳膊。
“成。”他扔来半个馍,馍上还沾着草屑,“今晚跟我去松风楼听风,听懂了,明儿有热粥。”
我捧着馍直点头,指甲掐进掌心——这老瘸子,说是听风,实则是试探。
松风楼是三教九流混的地儿,他带个生瓜蛋子去,要么是看我好控制,要么...
半夜的松风楼乌烟瘴气。
说书人拍着醒木喊“且说那飞天夜叉”,台下酒客哄笑。
王瘸子把我按在角落,凑近我耳朵:“黑松岭那飞机,三拨人进去都没出来。”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有人说林子里闹鬼,半夜哭笑声能把人吓疯。”
我捏着茶碗的手一紧。
《太虚引灵诀》在体内流转,眉心像被细针扎了下——是阴邪之气,混着腐臭。
“我...我想解手。”我弓着背往门外挪,王瘸子挥挥手,注意力早被说书人新段子勾走了。
黑松岭的夜比山神庙还冷。
我顺着玉佩的温热感摸过去,越走越觉得后颈发毛。
等看见那截嵌在松树上的金属残骸时,月光正好被云遮住,腐腥味“轰”地撞进鼻子——是尸臭,混着股铁锈味。
舱体裂开条缝,黑绿色黏液顺着裂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潭。
我摸出怀里的引火符,指尖刚碰到符纸,就听见“咔啦”一声。
借着火光,我看见半具怪物。
它的头是人的,可下巴脱臼着,露出尖牙;脊背鼓着青灰色的骨翅,指甲有三寸长,泛着紫黑。
最骇人的是胸口那枚“巳”字符印,红得像刚渗出来的血。
玉佩突然震得我手腕发麻。
我本能往旁一滚,身后“砰”地炸开团灰雾。
雾里传来嗤嗤声,像蛇吐信子。
我捂住口鼻,可那雾还是钻进喉咙,甜丝丝的,接着四肢就软得像泡过水的棉絮。
“逆徒!”
爷爷的声音炸在耳边。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被锁链捆在火刑柱上,道袍烧得只剩碎片,脸上全是血:“长羽,你忘了天玄观的规矩?
见邪不除,与邪同罪!“
我后腰的剑“嗡”地响了一声。
手不受控地摸向剑柄,可剑尖刚出鞘半寸,心口的玉佩突然凉透。
那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清心咒》在识海里自动转起来——这是幻境!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冲散了甜腻。
摸出朱砂笔在黄纸上画符时,手都在抖。“净秽符”拍在地上的瞬间,火光“轰”地窜起两丈高,灰雾里传来尖啸,像女人又像夜枭。
等雾散了,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冷汗。
蹲下身翻怪物尸体时,指尖触到块冰凉的金属。
擦干净看,圆盘上刻着“坤位·星枢归藏”六个古篆,和玉佩碰在一起时,发出清响。
回村时天快亮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哭喊声刺得我耳朵疼。
我挤进去,见个八岁的小丫头躺在井边,脸色青白,像被抽干了血。
她娘哭着喊“鬼上身”,边上坐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手里摇着折扇,腕上的翡翠镯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此女中了妖毒。”她声音像浸了蜜,“每日服我一剂药,否则七日后七窍流血而亡。”
我盯着她腰间的药囊——第二格的布袋子颜色发暗,是蟾髓粉的痕迹。
蟾髓粉加香灰,正是迷魂蛊的引子。
“你药囊第二格藏的是蟾髓粉!”我往前挤了半步,“她不是中毒,是被你用幻术控了心神!”
人群炸开了锅。
那女人的手顿在扇骨上,眼尾挑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袖中飘出淡粉雾气,我早把定神符贴在膻中穴,只觉鼻尖发痒,幻境却没起来。
“雷法显灵啊!”有人喊。
我这才发现,刚才虚晃的五雷符残影被火光映在墙上,看着倒像真有闪电。
我趁热打铁:“用桃叶煎水喂她,明儿准醒!”
当夜陈老栓就在村头嚼舌根,说那“洋大夫”勾结山鬼。
第二日天没亮,我就听见医馆方向闹哄哄的。
躲在磨坊里透过窗缝看,那女人正往马车上搬药箱,临上车时回头扫了一眼,目光像把刀。
“那个乞儿...你不简单。”
她的声音飘进磨坊,我捏紧了兜里的金属圆盘。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照在圆盘的古篆上,照在玉佩的细纹里——爷爷信里说要找的“昆仑墟残片”,莫不是这个?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磨坊的破门吱呀响。
我裹紧破布躺下,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轻得像猫,停在磨坊门口。
“哥哥...”
细弱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带着股烤饼的香。
我睁眼时,正看见个小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是白天那个昏迷的小丫头。
她往门里塞了块粗饼,饼上还沾着炉灰,转身就跑,辫梢的红头绳在月光下晃了晃。
我摸着饼上的余温,听见自己心跳声。
这乱世里,总有些热乎的东西,烧不化,灭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