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像无数把冰刀子刮过破窑厂的每一寸缝隙,发出鬼哭般的嘶鸣。
可窑洞里,却比烧着最旺的柴火还要滚烫。
十几双眼睛,映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光亮里燃烧的是足以燎原的怒火和决绝。
我叫韩九娘,是这群人的主心骨。
我环视着这些来自不同村落的乡亲,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可手里攥着的,却是比命还重的东西。
有的人掌心藏着写满了“不拜”二字的纸片,那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劲儿;有的人则用炭笔在破布上,一遍遍描摹着一支鼓槌,那是最原始的图腾,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信仰。
我将阿丙用命从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录下的童谣,一笔一划地刻在一块块粗糙的陶片上。
冰冷的陶片在我手中仿佛有了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我心头剜下的一块肉。
我将这些陶片分发到每一个人手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雪声:“这不是歌,是命令。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响鼓队’。每唱一次,就是给日本人扎上一刀,给咱们自己提上一口气!”
众人接过陶片,像是接过了滚烫的军令,眼神里的迷茫一扫而空,只剩下狼崽子似的凶光。
就在这时,窑口的破草帘被人猛地掀开,一个裹着满身风雪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是赵铁锤,我们最得力的斥候。
他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积雪,嘴唇冻得发紫,话语却像淬了火:“九娘,通化那边出事了!日本人建了个‘神国研究院’,正在用咱们的同胞试炼一种叫‘魂钢’的邪门玩意儿,说是要铸造什么大阵的阵眼!”
窑洞里的空气瞬间凝固。魂钢……用活人炼钢,这帮畜生!
赵铁锤喘了口粗气,又抛出一个更让我心胆俱裂的消息:“他们……他们还把那首童谣改了,改成‘太阳升起,跪迎神使’,正强制所有学堂里的孩子学唱。他们要挖了咱们的根!”
“跪迎神使?”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一股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些懵懂的孩子,用清脆的嗓音唱出这屈辱的音调时,那声音会像毒液一样,污染这片土地上空飘荡了千百年的浩然正气。
我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带着冰碴子:“他们怕了。他们怕我们的声音,所以才要拼命造出他们的声音来盖住我们。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听个够!”
我当机立断,从贴身衣物中取出那半块温润的玉佩残片,这是顾长羽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将它小心翼翼地置于早已熄灭的窑炉正中心,那里曾是烈火最盛之处。
“都围过来!”我低喝一声,“用我们最原始的调子,唱我们自己的歌!”
众人立刻围成一圈,盘膝而坐。
起初,歌声还有些零落,但很快,所有人的声音都汇聚成了一股洪流,在这狭小的窑洞里激荡、盘旋。
那古老的童谣,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撞击着每个人的灵魂。
“咚……咚咚……”
我们没有鼓,可我们的心跳就是鼓点。
随着声浪一波波涌向窑炉中心,奇迹发生了。
那半块玉佩残片竟像是活了过来,开始吸收周围的音波,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微光。
光芒越来越盛,将我们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透亮。
突然,一道模糊不清,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从光芒的中心悠悠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以痛为引,以信为绳……找齐九槌……”
声音断断续续,却像一道惊雷在我们脑中炸响。
众人皆惊,一时间歌声都停了。
只有赵铁锤反应最快,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就着微光,用冻僵的手指飞快地誊录下那几个字。
我心中巨震,这是长羽的声音!
不,是他的意志!
他通过我们共同的愿力,穿透了生死界限,给我们指明了方向!
找齐九槌!原来如此!
我立刻站起身,不容任何人有丝毫迟疑,声音斩钉截铁:“不等了,立刻行动!分三路走!”
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第一路,赵铁锤带队!你们沿着铁路线,把真正的童谣传遍每一座村庄,遇到日本人的广播站,能砸就砸,不能砸就给我用咱们的歌声把它盖过去!”
“是!”赵铁锤一挺胸膛,眼中战意昂然。
“第二路,潜进各个学堂,哪怕是当杂役,也要进去!告诉孩子们,什么是我们自己的歌,什么是豺狼的叫唤!他们要污染,我们就去净化!”
几位看起来文弱些,但眼神同样坚毅的乡亲重重点头。
“剩下的,跟我走!”我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是辽南,是大海的方向,“我亲赴辽南,寻找‘驼铃会’遗留的第二根鼓槌。族谱记载,那根槌以千年海沉木心所制,曾镇压过渤海冥船,是至阳至刚之物!”
一夜无话,所有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紧张而有序地准备着。
临行前的深夜,我独自一人登上窑顶。
暴雪已经停了,夜空格外清朗,北斗七星像七颗钻石,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
可我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代表着破军的第七颗星,光芒竟在微微颤动,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如毒蛇般缠绕其上。
我握紧怀里那半块鼓槌残片,它依旧带着一丝温热。
我对着无垠的星空,更像是对着手中的残片低声问道:“你还听得见吗?我们……开始立规矩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回应我,极远处的山林中,竟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稚嫩却清晰的鼓响,咚!
悠远而绵长。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星星之火,已然点燃。
而就在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东军总部最深处,一座不为人知的地宫内,九十九根铭刻着无数符文的钉魂柱排成巨大的环形,散发着不祥的血光。
在环形中央的祭坛上,一具完全由黑曜石雕琢而成的“伪道人身躯”,那紧闭的双眼,竟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所有杂念压下。
我的路在东方,在那片被海雾终年笼罩的辽南海岸。
族谱的线索模糊不清,只指向一片弥漫着咸腥与铁锈气息的所在。
那里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驱不散的苦涩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