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江水拍打船舷的沉闷声响。
我伏在盐袋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直到那沉重又规律的皮靴声彻底消失在甲板另一头。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我立刻翻身探向蜷缩在地上的老周。
他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但我指尖搭上他颈侧,脉搏还在,虽然又细又乱,但总算还吊着一口气。
我借着舱顶透下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状况。
他手腕上是被粗绳勒出的深深紫痕,显然经过一番挣扎。
但真正让我瞳孔猛缩的,是他右耳后方,一道细如发丝的青色线条,正贴着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向他的太阳穴蠕动。
蚀神蛊!
我心头一沉。
这是东洋阴阳师惯用的邪术,以秘法炼制的蛊虫植入人体,顺着经脉上行入脑,只需半炷香的功夫,就能彻底侵蚀人的神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只知听命的行尸走肉。
看这青线的长度,最多还剩下不到一刻钟!
来不及犹豫,我将心一横,用牙咬破左手中指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趁着蛊虫未入脑,我以血为墨,迅速在他眉心祖窍的位置画下一道复杂的“醒魂符”。
这符箓是我天玄观压箱底的本事,以自身精血为引,能强行唤醒被邪祟迷惑的心神。
血光一闪而逝,符文瞬间没入老周的皮肤。
他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电光击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那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短暂的清明,竟直直地看向我,嘴唇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天玄观……的孩子?”
我心头巨震,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来历?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
醒魂符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心力,但也暂时阻断了蚀神蛊的上行。
就在这时,我贴身存放的暖玉罗盘忽然轻微地震动了三下。
这不是预警的急促震动,而是一种频率奇特的共鸣。
我目光一凝,顺着感应的方向看去,发现随着老周刚才的抽搐,他破烂的衣襟里掉出半张被汗水浸透的泛黄纸片。
我捡起纸片,凑到月光下。
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写着几句经文:“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这是《太乙救苦经》里的句子!
但我一眼就认出,这字迹的顿笔和收尾,与爷爷留给我的一本手札中的暗记手法一模一样!
这根本不是经文,而是爷爷早年游历沪上时,为了联络各路爱国志士而设下的暗号!
原来,老周不是普通的码头工人,而是爷爷当年亲手布下的一颗暗桩!
专门负责在这龙蛇混杂的码头,探听日寇军需船的情报!
我瞬间明白了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救他,不仅是救一条人命,更是要保住这条至关重要的情报线。
我不再迟疑,架起老周,将他拖到货舱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夹层入口旁。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麻绳和破网,气味刺鼻,正好能掩盖踪迹。
我从袖中摸出三枚寸许长的“定煞钉”,这是用百年雷击桃木心混合朱砂铁屑制成的法器。
我屏息凝神,按照“三才定位”的方位,将三枚钉子悄无声息地钉入他身旁的地面,结成一个微型的“匿形阵”。
此阵虽小,却足以遮蔽活人的气息半个时辰,只要不是修为高深的术士当面用灵眼探查,绝难发现。
安顿好老周,我扭头看向那个黑漆漆的夹层入口。
撬开锈迹斑斑的铁链,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血腥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
石阶滑腻得几乎站不住脚,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向下走了七步,眼前豁然开阔。
这里竟是一处被废弃的走私密舱,空间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借着从通风管透进的微光,我看到了令我头皮发麻的一幕。
二十多个穿着苦力衣服的男人,像牲口一样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墙边。
他们个个双目呆滞,面如死灰,口鼻处都插着一根细长的竹管,竹管的另一头连接着从地下延伸出的管道。
一丝丝肉眼可见的灰色雾气,正顺着管道被他们源源不断地吸入体内。
是“苦魂盐”的废气!
我立刻反应过来。
那些日寇在船舱深处用邪法提炼能侵蚀人魂魄的苦魂盐,而产生的废气毒性稍减,却能让人神志麻木,四肢无力,变得无比顺从。
他们竟用活人来处理这些毒物!
我的目光扫过整个密舱,在角落一堆麻袋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抽泣声。
我心中一动,快步走过去,扒开层层叠叠的麻袋,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里面,正是前几天在码头突然失踪的童工阿六!
他看到我,像是见了救星,又怕得要死,浑身抖得像筛糠。
“道长……救我……”他哆哆嗦嗦地指着四周的墙壁,“这里……这里是鬼打墙……我们怎么转都转不出去……”
鬼打墙?
我心中一凛。
这绝非普通的迷阵。
我当即闭上双眼,掐动指诀,运转师门秘法“天心眼”。
刹那间,周遭的景象在我脑海中化为无数由“气”构成的线条。
只见整个舱室,被九根深埋地下的巨大铜桩所环绕,每一根铜桩都散发着浓郁的阴煞之气,彼此勾连,形成了一个完整而庞大的“囚牛困灵阵”!
我倒吸一口凉气。
囚牛困灵阵本是上古用来镇压暴戾妖物的凶阵,以囚牛之性,将阵中生灵的精气神一点点剥离、镇压。
如今这阵法却被逆向催动,不再是镇压,而是将这二十多名劳工的精气,源源不断地转化为最纯粹的阴煞之力,恐怕是用来滋养什么邪物!
阵法的核心阵眼,就在我头顶那根最粗的主梁之上!
不能再等了!
我抽出背后的桃木剑,剑身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流光。
我毫不犹豫地用剑尖划破左手掌心,滚烫的鲜血立刻涌出。
以血为引,以掌为符纸,我心中默念法咒,迅速在掌心写下一道金光闪烁的“破妄真言”!
“破!”
我低喝一声,一个箭步冲到离我最近的一根铜桩对应的墙壁前,将燃烧着法咒的手掌,狠狠拍了上去!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墙壁剧烈震动,墙内隐藏的铜桩桩头应声龟裂!
整个大阵的运转为之一滞,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灰色雾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骤然消散。
被锁住的劳工们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口中的竹管纷纷掉落,呆滞的眼神恢复了一丝神采,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混乱中,几名劳工挣扎着撞向旁边一堵看起来不太结实的隔墙,半堵墙轰然倒塌,露出了后面堆积如山的货物。
那熟悉的包装和商标,让我心头猛地一跳——竟是“同仁堂”的药箱!
所有的药箱标签上都写着“归脾丸”。
我记得王掌柜在给爷爷的密信里提过,同仁堂的西分号三个月前遭了一伙来历不明的匪徒洗劫,不仅抢走了全部药材,连祖传的账册都被付之一炬。
我撬开一个药箱,捏碎一粒所谓的“归脾丸”放到鼻下嗅闻——没有丝毫药香,反而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腥气。
看来,这里就是那伙伪冒药商的巢穴,他们打着同仁堂的旗号,用这些害人的东西不知在图谋什么!
我正想取一粒作为样本,一股极致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我颈后升起,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这是一种被顶级掠食者盯上的感觉,致命而直接!
可我怀中的玉佩罗盘,竟然毫无反应!
我猛地转身,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我头顶的通风管道飘落下来。
他落在地上,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黑色袈裟,但袈裟的下摆和袖口,却用猩红的丝线绣着一只只狰狞的蝙蝠图纹——是关东军豢养的法术部队,“黑莲院”的邪僧!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猩红的舌头从中断裂,像蛇的信子一样吞吐不定。
“小道士,”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板,“你的鼻子很灵,可惜,你扰了将军大人的盛宴。”
话音未落,我脚下的整座船体猛然剧烈地向一侧倾斜,巨大的撕裂声从船底传来,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