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的念头被我强行压下。
楚寒舟的断指之仇固然要报,但眼前的祸患,却关乎着这百里河道沿岸上万乡亲的性命。
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阿福说得没错,黑衣祭司能毫发无伤地逃脱,绝非一人之力。
那枚蛇形铜牌上的暗语,便是他们联络的铁证。
申时三刻,十六号码头。
这显然不是本地的地名,更像是某个大城市的港口暗号。
上海?
天津?
还是更远的地方?
线索太少,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先斩断毒源。
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在阿福熟睡的床头留了张报平安的字条,便背上行囊,一头扎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没了玉佩的灵力加持,“隐身符”成了废纸一张,我只能像个最寻常的斥候,借着月色和疯长的芦苇荡,将自己藏匿于阴影之中。
水道蜿蜒,三十里路,我走了整整一夜。
每经过一艘船,我都会取出罗盘,指针却始终沉寂。
直到天色微明,下游渡口那艘破旧的盐船,毫无征兆地闯入我的视线。
船太安静了,静得像一口停在水上的棺材。
船头没挂旗,也没刻字,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水痕。
可就是这么一艘不起眼的破船,却让我怀里的青铜罗盘像疯了似的剧烈震颤。
指针疯狂打转,仿佛前方不是一艘船,而是一个吞噬生灵的巨大旋涡。
我心头一凛,压低身子,正想摸过去,岸上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
“不能上!王掌柜,我求求你了,这船真不能坐!”一个妇人死死拽着自己的孩子,哭喊着对一个胖大胖的中年男人说道。
那王掌柜满脸横肉,身边还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伙计,他一把推开妇人,唾沫横飞地骂道:“你个疯婆子!耽误老子发财!不就是吃了点腌菜,你家娃抽了回风吗?去去去,一边去!再挡道,老子连你一块儿扔河里喂王八!”
腌菜?抽风?我心中一动,这不正是李家娃的症状!
我不再犹豫,趁着他们争执的工夫,一个鹞子翻身,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船舷。
船上空无一人,那股若有若无的苦香却愈发浓烈,直往人鼻子里钻。
我循着气味,径直掀开了底舱的木板。
一股咸腥与阴冷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数十个麻袋堆积如山,袋口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上面烙印着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樱花与利剑交织的徽记——日军特务机关“菊机关”的标记!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不是简单的邪术害人,这背后,是国仇家恨!
我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继续向内探查。
在舱壁最深处,我摸到了一块活动的木板。
推开暗格,一口半人高的黑陶瓮赫然立在其中。
瓮口用朱砂符纸封着,那股苦香的源头,正是此物。
“魂引瓮!”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最阴毒的邪术之一,以活人肢体为引,怨念为料,炼化出的“苦魂种”能依附于水、盐、食物之中,无形无色,一旦被人食入,便会日夜侵蚀心智,最终化为行尸走肉,供施术者驱使!
我颤抖着手,撕开符纸一角。
刺骨的寒意瞬间涌出,瓮中浑浊的液体里,赫然泡着三截惨白的手指骨。
其中一根,食指的位置,是空的!
与楚寒舟的断指一模一样!
滔天的恨意与杀气在我胸中轰然炸开!就是他们!
就在我准备打碎这邪瓮的瞬间,头顶的甲板上,传来一声阴冷的狞笑。
“顾长羽,我等你很久了。”
是那个黑衣祭司!
他根本没逃,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个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
我猛然抬头,他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孔在昏暗的舱口显得愈发诡异。
他根本不给我反应的机会,狞笑着,将一撮符灰弹入瓮中,厉声喝道:“你以为毁了盐舫就完了?太天真了!‘苦魂种’早已在这百里河道生根发芽,只要这一点引子……”
话音未落,他猛地掐了个诀。
整艘船的盐粒,那数十大袋的粗盐,竟在同一时间开始剧烈地蠕动!
它们像是活了过来,挣脱麻袋的束缚,汇成一道道灰白色的洪流,表面泛起幽绿色的磷光,朝我席卷而来!
每一粒盐,都附着着一丝怨念!这根本避无可避!
危急关头,我地上一滚,避开第一波盐浪的冲击,同时从怀中抽出最后两张“五雷镇邪符”,不退反进,狠狠拍在支撑底舱的两根主梁木上!
“敕令!五雷诛邪,破!”
我引动体内仅存的微薄法力,将这两张符箓催发到极致!
爷爷说过,真正的符法,借的是天地正气,引的是万物之力!
木能生火,火能破煞!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根舱柱应声炸裂,整个船舱瞬间被狂暴的雷火与炸散的烟尘笼罩。
魂引瓮被冲击波掀飞,狠狠撞在舱壁上,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
一股比先前浓烈百倍的怨念冲天而起,化作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尖啸着向我扑来!
但我早有准备!
临行前,我特意用艾草灰混合朱砂,在自己的袖口内侧画下了一道“隔煞纹”。
就在那怨灵扑至面门的瞬间,袖口的符文骤然亮起,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股戾气堪堪挡住了一刹那。
就是现在!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随身携带的一整碗净水猛地灌入瓮中裂缝,随即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入其中!
“魂兮归来,听我号令!太虚引灵,开!”
我顾不上擦去嘴角的血迹,低声喝出《太虚引灵诀》中最为平和的第三段。
这并非镇压,而是引导。
血水交融,那股暴戾的怨气竟真的微微一顿,无数张痛苦的人脸齐齐转向我,仿佛在倾听。
原来,这些魂,并非全然甘愿为恶!他们也是受害者!
我心念电转,趁势单膝跪地,无视脚下冰冷的河水,从地上捧起一撮被净水浸润过的盐粒,对着那团虚空中翻滚的绿光,朗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苦!你们是百年前在这条河上靠挑盐为生的脚夫!一步一磕血,摔死在悬崖下,淹死在急流中,都无人收尸!你们的怨,你们的恨,我都懂!”
“可你们看看清楚!现在吃你们用血汗换来的盐,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你们的后人!是无辜的乡亲,是那些呀呀学语的孩子!仇人拿着你们的恨,做成了最毒的刀,去捅向你们最该保护的人!你们甘心吗?”
我的声音在狭小的船舱内回荡,瓮中那刺眼的绿光,竟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远处,隐约传来了急促的锣声和人声——是老艄公!
他带着附近的渔民赶来了!
人心可用!
我心头大定,猛地站起身,将碗中剩余的血水尽数泼入瓮心,对着那团怨气立下重誓:“若信我顾长羽一句,便散了这百年执念!我在此立誓,必将幕后真凶揪出,让真相昭告天下,还你们一个公道!”
刹那间,瓮中所有的怨气仿佛被这句话点燃,猛然收缩,随后轰然炸开!
但这一次,没有戾气,没有尖啸,只有万千流萤般的光点,从破裂的船体中升腾而起,融入黎明前的夜空,最终消散不见。
失去了邪气支撑,整艘盐船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倾覆,沉入了河底的泥沙之中。
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湿冷的河滩上,大口喘着粗气。
怀中那枚一直沉寂的玉佩,忽然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那不是预警,更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在回应这场没有借助它任何力量,却依旧完成了的渡化。
老艄公和几个胆大的渔民将我从冰冷的河水里扶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发生了什么。
我筋疲力尽,只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风波似乎平息了。
村民们千恩万谢,将我奉若神明。
我抬头望向那条恢复了平静的河,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一派祥和。
河水依旧浑浊,裹挟着泥沙缓缓流淌,看不出半分异样。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那股盘踞百年的怨念虽然散了,可它留下的“毒”,已经像墨汁滴入清水,浸透了这条河的每一寸肌理。
渡魂,渡不了水。这才是那黑衣祭司真正的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