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元年的秋冬,便在一种表面哀戚、内里紧绷的氛围中缓缓流逝。国丧期满,新帝赵曙的“暴疾”在太医署的精心调治与禹州旧臣的殷切期盼下,似乎逐渐好转。然而,一场比疾病更凶险、更撕裂朝堂的风暴,正伴随着治平二年(1065年)的脚步,悍然降临——这便是震惊朝野的“濮议”。
风暴的核心,在于一个称谓。
官家赵曙欲追尊其生父濮安懿王赵允让为“皇考”(即皇帝父亲),这在他自己看来,乃是天经地义的孝道。然而,以台谏官吕诲、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吕大防等人为首的众多大臣,却引经据典,激烈反对。他们认为,既然赵曙已过继给仁宗皇帝为子,承继大统,便只能认仁宗为“皇考”,对生父濮王,至多尊称“皇伯”(皇帝伯父)。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将简单的称谓问题,上升到了“礼法”、“纲常”乃至“国本”的高度。
盛家书房内,气氛凝重。盛纮下了朝,连官袍都未换,便对着前来请安的长柏与在内书房协助整理文书(此为墨兰寻的由头,以便第一时间得知朝堂动向)的墨兰,连连叹气,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疯了,真是疯了!”他压低声音,犹带惊悸,“垂拱殿上,吕诲等人长跪不起,痛哭流涕,直斥官家‘忘恩负义’,忘了先帝(仁宗)抚育之恩!那言辞……那言辞简直是指着官家的鼻子在骂!”
墨兰垂眸静立,心中却是波澜骤起。她深知,这已非简单的礼仪之争,而是新帝权威与旧有文官体系、以及潜藏的“后党”影响力之间的一次正面碰撞。
“欧阳相公如何说?”长柏眉头紧锁,沉声问道。
盛纮苦笑:“欧阳相公自然是力主尊濮王为‘皇考’,言道‘出继之子,于本生父母之恩,岂可绝灭?’并斥责台谏是‘挟先帝之恩以胁君父’!双方唇枪舌剑,已是连续廷辩了十余次!今日更是……唉,为父站在班列末位,只觉得那殿上的空气都凝成了冰,杀气腾腾!”
这场风暴的余波,也清晰地映照在盛府的人际往来中。
一些与司马光、吕诲等人交好、或秉持传统礼法的清流门第,与盛家的走动明显淡了几分。而盛家因着长枫、墨兰与官家那层“护诏”的旧谊,无形中被归入了“帝党”或至少是亲近新帝的阵营。王氏为此颇为烦恼,海朝云却依旧沉稳,只吩咐门下,一切往来如常,不偏不倚,静观其变。
风暴的高潮,在治平二年(1065年)的秋冬之际到来。
在经历了连续十八次激烈的廷辩后,官家赵曙终于乾纲独断,颁下手诏:濮安懿王称“皇考”,并在园立庙。同时,将闹得最凶的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三人黜落出京,远贬地方。史称“濮议之狱”。
这一结果的执行,牵连到了另一位与盛家有关的人物——顾廷烨。
此时已官拜殿前司都指挥使、深受赵曙信赖的顾廷烨,奉命率兵“护送”(实为押解)被贬的吕诲离京。
墨兰从父亲与长柏零星的交谈中,拼凑出了那日的情景:汴京街头,寒风凛冽。吕诲虽被贬黜,却身着整齐官服,昂首挺胸,步行出城,沿途仍有不少士子百姓默默围观,投以敬佩或同情的目光。而当护送队伍的顾廷烨骑马经过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猛地掷出一块碎瓦,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怒骂:“鹰犬!走狗!”
那瓦片并未击中顾廷烨,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端坐马上的顾廷烨,身形似乎僵了一瞬,他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凸,面容隐在头盔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下令捉拿掷瓦之人,只是沉默地,继续执行着他的任务。
盛长柏归家后,对此事沉默良久,最终只对墨兰叹了一句:“廷烨兄……不易。”
墨兰(青荷)闻之,心中亦是凛然。她明白,顾廷烨此刻的沉默与隐忍,正是他作为“新帝心腹”必须付出的代价。荣耀与风险并存,他们这些因新帝而得益或关联的人,早已被牢牢绑在了这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濮议”的血雨腥风渐渐平息,但朝堂之上,已是人心浮动,格局暗变。
而也正是在这治平二年的风波渐止、寒冬将尽之时,一个对所有读书人而言至关重要的时刻,步步临近——治平四年(1067年)二月的春闱,即将到来!
按照“三年一开科”的定制,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便落在了治平四年。这意味着,远在嵩阳书院的盛长枫,即将结束他漫长的苦读与准备,奔赴这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考场。
林栖阁内,墨兰(青荷)看着窗外枝头悄然萌发的嫩芽,心绪难以平静。
“濮议”的惊涛骇浪,让她更深刻地理解了朝堂的险恶与权力的残酷。兄长远在书院,避开了这场风波的中心,是幸事。但即将到来的春闱,又何尝不是另一座独木桥?千军万马,能否杀出重围?
她再次提笔,给兄长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她略去了“濮议”中那些过于血腥激烈的细节,只强调了新帝最终乾纲独断、掌控局面的结果,以安兄长之心。她将更多的篇幅,用于描述汴京为春闱所做的各项准备,贡院如何修葺,各地举子如何陆续进京,坊间如何热议可能的考题……她将自己能搜集到的所有关于科考的讯息,连同那份不变的鼓励与坚信,一并封入信中。
“兄长,朝局已稳,春闱在即。妹妹在汴京,备薄酒,扫庭除,静待兄长凯旋。”
信使再次带着墨兰的殷切期望与冷静分析,奔赴嵩阳书院。
风雪已过,春闱将至。盛家林栖阁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经营、所有的期盼,都汇聚于此一役。墨兰知道,她和兄长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关口,到了。是龙是虫,是扶摇直上还是沉寂数年,都将在治平四年的二月,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