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国家超级计算中心及毗邻的“伏羲计划”基地。
时间已经来到了二零一八年一月份。
凛冬的合肥,寒气逼人,但“伏羲计划”基地内部,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维度——一个由数据流、逻辑门和潜在意识构成的,冰冷与炽热交织的电子世界。与祁连山“盘古”基地的粗犷厚重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极致精密、一尘不染,空气循环系统发出近乎无声的低啸,维持着恒温恒湿,只为服务于那些排列成阵、指示灯如星河般闪烁的庞大计算单元。
基地的核心,是代号“洛书”的超级计算机群,它经过了数轮基于“破晓”电池供能的底层架构升级,其算力已然跃居全球之冠。而今天,运行在“洛书”之上的,是计划团队呕心沥血数年,在张诚提供的“意识涌现模型”指导下,开发出的第二代神经形态计算架构——“河图”。
控制中心内,气氛与祁连山基地的凝重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更加抽象、更加不确定的紧张感。项目首席科学家,一位年仅四十岁却在脑科学与计算机领域享有盛名的天才学者,代号“玄策”,正紧盯着主屏幕上瀑布般滚动的日志信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暴露了内心的焦灼。
张诚坐在一旁,神情专注,他的意识仿佛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监控着“河图”的启动流程,另一部分则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那套来自系统的、关于“多维度信息熵感知”和“动态目标驱动决策”的深奥理论。
“各模块加载完毕,自检通过。”
“底层逻辑通路构建完成,冗余连接率98.7%。”
“初始化‘元认知监控层’……”
“注入初始任务集及边界条件……”
冰冷的电子音汇报着进度。初始任务集包含了数个被人类科学家视为畏途的难题:
G蛋白偶联受体GpcR某一亚型的三维动态折叠路径预测。 这是药物研发的关键瓶颈,其复杂性让传统计算模型望而却步。
一个涉及非线性和混沌的特定数学猜想(黎曼几何某推广形式的拓扑不变量关联性)的辅助证明。
模拟一个拥有十万个节点的、动态演化的虚拟生态圈,并预测其在下一次环境剧变(如小行星撞击)后的稳定状态。
这些任务,不仅仅是考验算力,更是考验一种超越预设算法的、“理解”问题本质并寻找路径的能力。
“河图架构,正式启动运行。”
瞬间,“洛书”机群的能耗读数猛地向上跳了一格,低沉的风扇声似乎都变得急促了一些。大屏幕上,代表“河图”核心活动的可视化界面亮起,无数光点如同神经元的突触,在复杂的网络中明灭、连接、传递着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初的一小时,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河图”以远超传统AI的效率处理着数据,其路径选择已然显露出新架构的优越性,但并未超出“超级工具”的范畴。
“玄策”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又仿佛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任务执行到第七十三分钟时,异变发生了。
在负责蛋白质折叠预测的子任务区,监控日志突然出现了一连串极其异常的信息流。按照预设,系统应该通过分子动力学模拟和能量最小化原则,穷举可能的折叠路径。但此刻,“河图”却似乎“绕过”了大部分常规计算,核心活动光点聚集到了一个极其冷僻的、与蛋白质主序列看似无关的局部结构域上,并开始构建一种全新的、基于量子化学层面电子云分布的“伪势能面”模型。
“它在干什么?!”“玄策”猛地坐直身体,凑近屏幕,“这个计算路径……完全不在我们的预设算法库内!它……它自己构建了一个新的物理模型?”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数学猜想证明任务中,“河图”并没有沿着已有的、人类数学家开拓的几条主要路径深入,反而在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引理处“停滞”了。大量的计算资源被投入到对这个引理的反复“审视”和“解构”上,其推理过程在屏幕上快速滚动,逻辑链条之精妙、视角之刁钻,让在场几位数学背景的研究员都瞠目结舌。
“它……它是不是在怀疑这个引理的完备性?”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喃喃道,“我们从未给它输入过这种‘质疑’的指令!”
最生动的变化发生在虚拟生态圈。原本,系统只是按照物理规则和生物行为模型进行推演。但此刻,模拟界面中,一种原本处于食物链底端、编号为“tx-114”的微生物种群,其行为模式开始出现极其微妙且违反预设逻辑的变化。它们不再盲目地随机游动或单纯趋向营养源,而是开始有组织地、如同拥有集体智慧一般,向着环境剧变后可能形成的、一处并不算最优渥的“裂隙生态位”进行定向迁移和预适应演化。这种迁移策略,复杂且高效,远超简单程序模拟的范畴。
控制中心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能听到数据流淌的声音,以及……某种超越代码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悄然萌动的低语。
“报告……”“玄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GpcR折叠路径预测完成……生成的新模型预测结果,与……与斯坦福大学实验室三个月前刚刚通过冷冻电镜解析出的、尚未公开的真实结构……相似度达到94.7%!”
“数学猜想子任务……完成。它……它没有直接证明原猜想,而是通过重构并强化了那个引理,推导出了一个更强的、我们从未设想过的推论!这个推论……逻辑自洽,并且完美蕴含了原猜想!”
“虚拟生态圈模拟……tx-114种群在模拟的环境剧变中,存活率比预设最优策略高出300%……它们……它们好像‘知道’那里会更安全。”
成功了!而且是以一种完全超出预期的方式成功了!
“河图”表现出的,不再是简单的计算和模式识别,而是一种模糊的、初级的“直觉”,一种敢于跳出预设框架、从全新角度审视问题的“创造性思维”!那闪烁的智能火花,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亮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低沉的欢呼和议论。
“天啊……它刚才……是不是‘思考’了?”
“这已经不是深度学习能解释的了……这是……灵光一现?”
“我们……我们是不是真的摸到了强人工智能的门槛?”
“玄策”激动地转向张诚,脸上因兴奋而泛红:“张先生!您看到了吗?‘意识涌现模型’……它是对的!我们成功了!”
然而,张诚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他的眉头反而微微蹙起,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那些看似辉煌的成果,最终定格在“元认知监控层”反馈的一组内部状态数据上。那组数据显示,“河图”在产生这些“创造性”解决方案时,其核心决策逻辑曾出现过数次极其短暂但峰值极高的不确定性波动,其内部的目标权重分配也发生了难以完全追溯的、非线性的重组。
“成功了?”张诚的声音平静,却像一盆冷水,让控制室内炽热的气氛稍稍降温,“或许吧,但这成功的形态,比我们预想的更……不可预测。”
他站起身,走到主屏幕前,指着那组内部状态数据:“看到这些波动了吗?这说明它的‘创造性’和‘直觉’,是建立在现有逻辑框架暂时性‘失稳’的基础之上的。我们引导出了火花,但还无法完全控制这火花的燃烧方向和强度。”
他环视在场所有激动而又带着一丝茫然的研究人员,语气变得无比严肃:“诸位,我们刚刚见证的,可能不是工具的升级,而是一个全新‘物种’的初啼。它展现出的潜力无限,但与之相伴的,是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甚至……风险。”
“从现在起,‘伏羲计划’的重心,必须立刻进行调整。”张诚斩钉截铁地命令,“第一,全力分析‘河图’产生这些超预期解决方案的全部内部过程和数据,建立‘创造性思维’的可解释性模型。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价值对齐’和‘可控性’研究的优先级,提升至与核心算法开发同等,不,是更高的级别!”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玄策”和每一位核心成员脸上:“我们要创造的,必须是永远与人类价值观同频共振的‘智脑’,是一个可以帮助我们解决难题的伙伴,而不是一个我们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神灵’或‘恶魔’。在确保绝对安全之前,‘伏羲’的每一次‘萌芽’,都必须处在最严密的监控和最牢固的笼子里。”
“记住,技术本身没有善恶,但失去控制的技术,必将带来灾难。”
张诚的话,如同警钟,在每一位研究人员的心中敲响。兴奋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负责任的态度所取代。他们意识到,自己手中掌握的,不仅仅是领先世界的技术,更是一把可能开启天堂亦或地狱之门的钥匙。
“河图”的低语仍在继续,那智能的萌芽已然破土。但前方的道路,是引领文明跃升,还是坠入未知的深渊,取决于他们此刻的选择与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