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角跳了一下,陈砚的手指停在刚烧尽的密函灰烬边缘。纸屑尚带余温,指尖触到一缕微焦的脆片,他未动声色,只将炭笔重新握紧。
内侍低步趋近,捧着一封新到的军情文书:“南越前线驿骑加急,三刻前抵宫门。”
陈砚抬手接过,封泥印鉴完整,是长城军团监军署特用暗纹。他拆开,扫视全文,眉头未皱也未松。战报仅十三行,言“贼酋授首,余部溃散,我军已控要道”,无伤亡数字,无俘获清单,亦未提地方归附情形。
“韩谈。”他开口,声音不高。
影子从廊下移入,甲叶轻响,韩谈立于阶侧,双手交叠于前,静候指令。
“调三日前夜行司汇总的驿传记录。”陈砚将战报置于案上,“比对传递路径与时间戳,查是否有中途滞留或换封痕迹。”
“是。”韩谈应声欲退。
“再誊三份。”陈砚补充,“兵曹、少府、御前各存一份,编号归档,不得遗漏。”
韩谈颔首退出。
陈砚起身,走到沙盘前。指尖划过岭南地形,停在桂林郡与象郡交界处。此处山岭密布,水网交错,若叛军真已瓦解,何以不见地方部族遣使纳降?更无粮道疏通、屯点设立的消息。所谓“进展顺利”,不过是结论,而非过程。
他回身取来浑天仪,置于案角。铜环缓缓转动,重心偏移时发出细微摩擦声。他以北军主力为轴心,推演南调兵力占比——长城军团抽走两万精锐,占原驻防四成。此举名义上为平叛,实则削蒙氏兵权,将冯劫所辖部属南迁,远离咸阳中枢。
若战事速结,功劳归于冯劫。此人虽非六国余孽,却素有清名,朝中不乏拥戴者。一旦立功返京,必成新政推行之碍。
他提笔,在竹简边缘写下:“胜易得,信难求。捷报愈简,疑窦愈深。”
片刻后,韩谈返回,低声禀报:“驿传记录核对无误,自南海都尉府出发,经五站直递咸阳,每站加盖火漆印,未见篡改。但……”他顿了顿,“最后一站押送卒称,送信人面生,非军中旧隶,且马匹口吐白沫,似连夜疾驰而来。”
陈砚目光微凝。
非军中旧隶,却能持正式军文通关?除非有人授意,或已渗透边关文书系统。
“查那送信人的落脚处。”他说,“调城南三日内的客栈登记簿,重点查是否有单人入住、不带随从、申报‘采药’或‘贩盐’者。”
韩谈记下,又问:“是否追查其背后联络渠道?”
“不必。”陈砚摇头,“先让他以为安全。我们只需知道,这封战报是谁想让朕看到的。”
他重新审视原文,忽然注意到一处细节:文中提及“收复龙川要塞”——可据旧图所示,龙川早在三年前便已设戍,何来“收复”一说?
要么是刻意伪造战绩,要么……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制造虚假胜利。
他取出昨日收缴的密道图副本,铺展于案。目光顺着楚地南下的两条隐秘水路移动——一条沿湘水入漓,一条经鄱阳湖转陆路至横浦关。这两条路线皆避开关中耳目,若六国残余欲联络南越部族,必选其一。
而张良曾匿迹于会稽,其旧部是否借道岭南,策动叛乱?表面是土酋作乱,实则是牵制秦军南下的棋子?
他提笔在竹简批注:“南越易服,非力屈也,乃势孤耳。今我军未深入腹地,诸部落观望者众。”
放下笔,他闭目片刻,脑中梳理局势脉络。南越动荡若属实,正是推行新政的良机——可借战时体制,强化中央调度;若为虚报,则更需掌控舆论节奏,不让他人抢夺政治红利。
他睁开眼,唤来内侍:“取空白诏书一道。”
片刻后,黄帛铺开。他亲书密旨,字迹工整,内容简洁:
“前线暂缓上报捷音,一切军情须经中枢核定后再行发布。违令者,以泄密论。”
写毕,吹干墨迹,卷起封缄,交予韩谈:“你亲自走一趟兵曹,面交主簿,签收回执。”
韩谈接过,正要退出,又被叫住。
“等等。”陈砚走向沙盘,手指落在骊山位置,“昨夜收缴的那份密道图,再调出来。我要看楚地通往咸阳的三条隐蔽路径,是否都经过章邯旧部防区。”
韩谈略一迟疑:“您怀疑……有人借南越战报掩护行动?”
“不是怀疑。”陈砚语气平静,“是确认有人不想让我看清真相。战报来得太巧,就在诛杀五逆之后。内外呼应,步步紧逼。”
他盯着沙盘上的标记,仿佛看见无数细线在地图上交织。有人在宫中布谣,有人在边境造假,还有人潜入禁地测绘水道——这些事看似孤立,实则同出一源。
韩谈领命而去。
书房重归寂静。烛火映照竹简堆叠如山,陈砚坐回案前,取出随身携带的思维导图竹册。翻至空白页,提笔画下三个关键词:**南越、财政、威望**。
他在三者之间连线,标注:
“可借屯田试新政”
“以粮运控军需”
“令民知朝廷能定远疆”
笔尖停顿,又添一句:
“待确证叛乱规模,再定庆功时机。”
此时,外间传来轻微脚步声。内侍低声通报:“郎中令已离宫,密旨送达兵曹。”
陈砚点头,未抬头。他仍在凝视沙盘,指尖轻轻敲击案几边缘,一下,又一下。
忽然,他停下动作。
方才韩谈呈报时提到,送信人马匹口吐白沫——那是长途奔袭后的典型征兆。但自南海至咸阳,最快需十二日。而这封战报的日期,竟与五日前市井出现的谣言时间重合。
也就是说,在南越尚未传出确切消息之前,咸阳已有风声流传。
要么是巧合,要么……是有人预先编好了剧本,只等一纸战报落地,便顺势推动舆论。
他缓缓合上竹简,目光转向窗外。夜色沉沉,宫灯列阵如星,照不出半点波澜。
可他知道,风暴已在路上。
一名内侍捧着新到奏匣走入,脚步轻稳。他低头前行,未曾察觉御案边缘,那支炭笔悄然滑落,砸在青砖上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