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雷炸响时,顾微尘正蹲在灶房门槛上补最后一只漏米的竹筛。
雨珠顺着房檐砸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细沫,她抬手抹了把脸,沾了一手的泥灰——昨夜在塘边敲了半宿地脉,衣袖磨破的地方还渗着淡红。
“顾姑娘!”院外传来陶知的喊叫声,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西河桥塌了!
老周头家二小子被水卷走了!“
竹筛“咔”地裂成两半。
顾微尘猛地站起来,竹篾扎进掌心也没知觉。
她望着天上铅灰色的云,那些云不是在飘,是在往下坠,像有人把整座山泡进了墨汁里。
等她赶到河口时,雨已经大得睁不开眼。
浑浊的河水翻着白沫,原本齐腰深的河道涨成了黄浪滔天的巨蟒,先前被冲垮的石桥只剩下半截石墩,像断齿似的戳在水里。
几个壮丁抱着沙包往水里跳,刚跑两步就被急流卷得打旋,岸上的妇人攥着他们的腰带哭嚎,腰带绷得像弓弦,“咔嚓”一声断在雨里。
“别跳!”顾微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喉咙被风灌得发疼,“水势太急,硬堵就是送命!”
人群里有人吼:“不堵?
等水漫到庄子里,咱们都喂鱼!“说话的是王猎户,他赤着上身,肩头还挂着被水冲散的沙包草屑,”你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懂什么?“
顾微尘没接话。
她盯着河面翻涌的枯枝烂叶,雨幕里,一截折断的竹筐正被水流推着转圈——那是张婶去年编的,筐沿还留着她用红漆点的梅花印。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她总记得师傅说:“要顺着铜锈的纹路铲,你越较劲,锈层越要跟你作对。”
“去村里收破竹筐、烂渔网、晒谷的稻草。”她突然提高声音,雨水灌进嘴里又苦又腥,“越多越好,扎成半人高的筏子,斜着插在岸边!”
陶知拽了拽她的衣袖:“顾姐姐,这...能有用吗?”
“水要走,就让它带着东西一起走。”顾微尘扯下腰间的帕子,蘸着泥水在石头上画,“斜插的筏子能把急流的冲力卸到两边,像...像补瓷时顺着裂纹贴金箔。”她指尖重重压在泥画的拐弯处,“硬拦是跟水较劲,顺着引,它反而会替咱们干活。”
王猎户还在瞪她,可他媳妇已经拽着他的胳膊:“去后院吧,我家还堆着三筐破竹筛。”有几个妇人互相看了看,抹着泪往村里跑。
顾微尘望着她们的背影,突然想起刚穿来时,也是这样的雨,张婶把她拉进灶房,往她手里塞热乎的红薯:“姑娘家的,别跟老天爷赌气。”
等第一排浮筏墙扎好时,天已经黑透了。
雨水顺着顾微尘的发梢往下淌,她跪坐在泥里,看着黄浪撞上浮筏,原本凌厉的水势被竹筐和稻草撕开一道道小口,像被扯松的线团,气势弱了几分。
陶知举着松明子,火光在雨里晃成橘红色的晕,照见她眼底的亮:“顾姐姐,水...慢了!”
“不是慢,是换了方向。”顾微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腹蹭过被竹刺划破的掌心,“去叫妇孺来,咱们挖滞留塘。”
后半夜,雨势稍缓。
顾微尘站在新挖的三级塘边,雨靴陷进泥里拔不出来。
第一塘最浅,水面漂着刚被冲下来的枯枝;第二塘略深,浑浊的水打着旋儿往浅沟里淌;第三塘最深,塘底已经积了层黑亮的泥——那是洪水带来的腐殖质,原本该被硬堵的沙包截住发臭,现在却成了肥田的宝贝。
“明日水退,这里能直接下种。”她蹲下来,指尖蘸了蘸塘底的泥,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股潮湿的青草香,“张婶说瓮破了能装故事,原来水冲坏的地,也能装希望。”
陶知突然蹲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顾姐姐,底下...在响。”
顾微尘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也蹲下,掌心按在泥里——那震动像极了古寺里年久失修的钟,闷沉沉的,带着撕裂般的疼。
是地脉,她想起前几日新苗旁浮起的光丝,想起日记本上最后一句“活过来的东西总要经历风雨”。
“拿我的铁镐。”她解下腰间的粗布包,里面躺着那把修补过的铁镐,裂痕处用铜片铆着,“每隔七步敲一下,节奏要缓,像...像哄发烧的孩子拍背。”
陶知举着松明子,火光里,顾微尘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她举起铁镐,轻轻敲在泥地上——“咚”。
地下的震动顿了顿,像被吓住的孩子。
第二下,“咚”,震动弱了些。
第三下,“咚”,塘底的淤泥里浮出几缕青痕,像血管似的蜿蜒。
“是地脉的纹路!”陶知的声音发颤,“和活脉图上的一模一样!”
顾微尘笑了,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在铁镐上,“它在听。”她又敲了一下,青痕随着节奏明灭,“就像补瓷时,要等金漆干透才能碰,急不得。”
接下来的七日,顾微尘带着村民把晒谷场排水沟里的苔藓泥浆舀出来,顺着青痕的方向慢慢浇。
那些青痕起初细得像头发丝,后来竟分出了新枝,沿着滞留塘、浮筏墙、甚至张婶埋鞋的新苗旁延伸,最后在北岭脚下和活脉图上的亮纹接上了头。
某夜,雨过天晴。
顾微尘蹲在塘边洗衣袖,磨破的地方沾着泥,她揉着揉着,忽然看见水里的月亮碎了——不是被风吹碎的,是自己裂开的,一片一片的银斑在水面上漂,却没有散,反而顺着沟渠往主渠游。
“顾姐姐!”陶知举着灯跑过来,“月亮...月亮被修好了?”
顾微尘摇头,月光落在她眼尾的泥点上,“不是修好,是学会了怎么漂。”她望着那些碎光游向主渠,最后在水面上拼成完整的一轮,“你看,连影子都不愿散。”
风从北岭吹过来,塘面荡起涟漪,那轮月亮竟缓缓往山那边移,像在认路。
陶知望着月影离去的方向,忽然说:“前日我去西头老李家,他说今年的稻穗比往年沉。”
顾微尘没说话。
她望着月亮消失的山尖,想起张婶临终前说的话:“这地啊,最记情。”
秋收前夜,村里的老槐树下没点起往年的祭火。
几个族老蹲在墙根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有人嘀咕:“谢土祭...还办吗?”
风卷着稻花香掠过,远处的润野网在月光下泛着淡青,像大地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