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学坊的青石板路上已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九岁的阿昭攥着小锄头,跟着先生和同窗们往村外旧窑遗址走。
他昨夜翻出阿爷的老陶碗,用米汤粘好了碗底的裂纹——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修复”,此刻手心还沾着未擦净的米浆,连锄头柄都握得滑溜溜的。
“到了。”先生停在荒草丛生的土坡前,褐布衫被风掀起一角。
阿昭踮脚望去,残砖碎瓦间零星开着野菊,倒是土色格外松软,像被谁细细翻整过三遍。
“今日我们要辟一块‘裂纹观察园’。”先生蹲下身,指尖划过地面一道浅痕,“顾前辈说,万物裂痕里藏着活法——你们翻土时若见着什么,都莫急着扔。”
阿昭的锄头落下时,“咔”的一声磕在硬物上。
他蹲下去,用指甲扒开浮土,露出半块焦黑的陶片,裂纹从中心辐射开,像朵未开全的梅花。
“先生!”他举着陶片站起来,阳光穿过裂纹照在脸上,“这是不是窑里烧坏的?”
“像。”先生接过陶片,指腹轻轻抚过纹路,眼尾的皱纹都软了,“收着吧,或许能用。”
午后下工,阿昭把陶片随手插在田埂边。
他本想挡挡田水,却见水流漫到陶片前,竟顺着裂纹分出两股细流,不急不缓往两边田里淌。
“阿昭你看!”同村的小梨扒着田埂喊,“水自己会绕路!”
阿昭蹲下来,水凉丝丝漫过手背。
原本要人工挖半天的沟渠,这陶片往这儿一立,竟比阿爷用竹片引的水还匀当。
他想起昨夜粘好的陶碗,米汤渗进裂纹时,碗底那道缝好像轻轻“颤”了一下——和此刻水流贴着陶片的感觉,像极了。
荒原深处,陵不孤的玄色大氅被风卷起。
他站在第七处地脉节点上,指尖血在青石板画出最后一道逆纹。
地底下传来隐约的嗡鸣,那是顾微尘守心轮曾有的搏动频率,此刻正顺着他画的符线,缓缓沉入泥土深层。
“够了。”他对着风轻声说。
七天前他追踪“刻刀节奏”至此,发现七处花源地的共振,竟与她当年修复道伤时的心跳分毫不差。
若任其扩散,凡人也能感知裂痕,但也可能催生新的“匠核”——她最厌弃的,就是把修复变成可复制的“神通”。
最后一站是最初那株信心花。
陵不孤从怀中取出锈链环,那是她修复第一件法宝时崩断的刻刀链。
他蹲下身,将链环埋进花根下的土中,指腹蹭过花瓣上的细痕:“你说暗处的纹路最珍贵……这次,我替你藏好。”
春雨落时,血砚生的茶摊前围了一圈人。
他已坐了七日,每日讲一个匠人故事:补锅匠蹲在巷口,用铁錾子敲出比星子还密的钉;老伞匠把伞骨浸在桐油里,说“木头喝饱了油,才肯替人挡雨”;最末一日,他讲的是自己——十四岁那年在破庙捡陶片,月光落进裂纹里,他突然明白“神仙”不在画里,在手里。
“第八日了。”他起身时,茶盏里的水纹晃了晃。
众人跟着站起来,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卷泛黄的《修道真解》,封皮上“修尘宗”三个字被墨汁涂得模糊。
“真正的修复,”他将书卷投入炭炉,火星子“噼啪”舔着纸页,“是从不信‘真解’开始的。”
灰烬腾起时,竟在空中凝成半朵梅花。
有人喊“神仙显灵”,血砚生却笑了:“那是顾姑娘在笑——她修了一辈子,最烦别人把她当神仙。”
樵夫家的灶房飘着红薯粥的甜香。
曾孙女阿桃蹲在灶前添柴,那口“会养自己的锅”搁在灶台上,锅身映着跳动的火光,突然晃出一道影子:是个穿青布裙的女子,正蹲在荒原上,用刻刀轻轻剔除花根的锈迹。
“阿奶你看!”阿桃扯了扯奶奶的衣角。
围炉的家人都抬起头,锅影里的女子仍在专注刻着,动作慢得像在和时间商量。
没有人惊呼,阿桃的小堂弟甚至伸手摸了摸锅壁,嘟囔:“姐姐说这锅修过土,原来土也会被修啊。”
夜更深时,阿桃擦净锅子挂回墙钩。
她听见灶台下传来“簌簌”声,凑过去看,一株花瓣似裂纹的小花正从砖缝里钻出来,中心一点微光,像谁轻轻眨了下眼睛。
极北雪原的木屋里,老教师把最后半张“七源心图”炭稿投进火塘。
火焰舔过纸页时,他想起顾微尘当年跪在雪地里修碑的模样——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雪,说:“您看这碑裂得妙,像把天地的话掰开给人看。”
灰烬被风卷起,在暴风雪中划出七道淡痕,直往南边村落去了。
与此同时,万山深处那朵裂纹花轻轻一颤,花瓣片片飘落,化作带梅纹的尘埃,跟着风散向四方。
荒原的泥土里,传来极轻的敲击声——哒、哒、哒——像极了最初那把刻刀,落在金属上的响。
这一次,没有凡人听见。
但每一寸被修过的土都记得:那是顾微尘的意识,正随着地脉的呼吸,慢慢沉进更深处。
学坊的田埂边,阿昭的陶片在夜色里泛着微光。
水流仍顺着裂纹稳稳淌着,湿润的泥土里,有什么细小的芽正在顶破土层——那是被陶片引动的,关于“修复”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