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的光线还带着星子碎裂后的余韵,顾微尘垂眸时,睫毛在陶碗上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
残忆之她推来的缺角陶碗就搁在两人中间,碗身的裂纹像条蜷缩的老树根,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泥料——和前世师父那间老工坊里,她第一次修复失败的那只茶碗,连缺口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你若补上这角,它就不再是原来的器。”残忆之她的声音比顾微尘更轻,像片落在水面上的雪,“修补从来不是让破碎消失,是让破碎有处可栖。”
顾微尘的手指在袖中轻轻蜷起。
她能摸到藏在袖底的陶片,边缘的焦痕还带着三百年前焚典时的温度——那是她在匠坊遗址的灰烬里翻找七日,用铜镊子夹起的最后一片残页。
此刻她将陶片取出,陶片与碗沿相触的瞬间,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在确认彼此的心跳。
“我不补形,只留痕。”她将陶片轻轻嵌入裂缝,没有用泥料粘合,甚至没有用力按压,“这伤,是它活过的证明。”
陶碗突然轻震。
裂纹里渗出温润的光晕,像被谁用岁月的手重新抚摸了一遍。
顾微尘看见自己前世的影子在光晕里闪了闪——十六岁的她蹲在老工坊的砖地上,捧着碎成十二片的宋瓷,哭着对师父说“修不好”;师父蹲下来,用刻刀在每片瓷片背面划下编号,说:“修不好不是错,不敢承认才是。”
残忆之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碗身的光晕,眼尾的雾气散得干干净净。
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和顾微尘在镜中见过的自己不太一样,多了几分孤勇的锋利:“原来你早懂。”
门外忽然传来信心花藤剧烈的抽动感。
顾微尘抬头时,正看见陵不孤的影子在木门上投下晃动的轮廓。
他的手腕上缠着新生的花藤,此刻花藤正像活物般昂起头,叶片上的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在他眉骨处凝成一点星子。
“它们不是等我们去救......”隔着门,陵不孤的声音低得像叹息,“是在替我们记路。”
顾微尘指尖的陶碗突然变得很轻。
她听见穹顶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星子在迁徙——那些原本散落的光粒正缓缓移动,在头顶织成模糊的星图。
那是千年前匠族背着陶窑迁徙的路线,她曾在《坏典》残卷里见过拓印,此刻却在活人眼前重新流动起来。
“砚生。”残忆之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顾微尘从未听过的柔软,“他又在和石碑较劲了。”
顾微尘侧耳。
远处传来笔尖戳破纸页的轻响,是血砚生惯用的狼毫笔。
她记得他总说,用活人血写的字有温度,能让被抹掉的历史重新发烫。
此刻那温度却在扭曲——碑面的文字像被风吹散的沙,“我们错了太久”七个血字竟缓缓重组,最后凝成“我们也曾对过片刻”。
“原来连忏悔都可能沦为另一种执念。”血砚生的笑声带着几分自嘲,笔锋一转,在页脚添了句:“写下这些的人,也只是想让后来者知道:有人试过。”
话音未落,整块石碑突然泛起珍珠母贝般的光泽。
无数重叠的笔迹从碑面深处浮起,有稚拙的童体,有狂草的墨痕,有被刻意刮去又倔强渗出血色的断句——都是历代被抹名的匠师,在黑暗里偷偷写下的注脚。
更远处传来泥土翻涌的声音。
顾微尘鼻尖动了动,是小豆子身上常有的青草香混着陶土的腥甜。
那孩子跪坐在花根旁,双手捧土,将最后一片碎陶埋进新翻的土坑里。
他的手指在地上快速划动,那是信心花语中最古老的祈愿:“回来吧,没有名字的。”
回应他的是一条晶莹的藤蔓。
藤蔓从土中钻出,像条透明的小蛇,蜿蜒着指向远方坍塌的窑炉。
小豆子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子——那座被岁月掩埋的老窑炉烟囱里,正飘出第一缕青烟,是松柴遇火时特有的清苦香,混着陶土入窑的焦香。
工坊里的光突然更亮了。
残忆之她站起身,掌心托着那把刻刀。
刀身泛着青黑,刃口有细密的缺口,是被无数双手握过的痕迹。“你带走它吧。”她的声音开始发虚,像春雪融成的水,“这一世的‘我’,该熄了。”
顾微尘没有接刀。
她反而将自己的手掌覆上对方掌心——两道守心轮印记严丝合缝地重合,像两枚被岁月磨得圆润的古钱。“你不熄。”她轻声说,“你是第一个敢说自己修不好的人。”
残忆之她的身影突然散作漫天微光。
每一点光里都映着未被记载的修补瞬间:有个少女在雨夜里修补漏瓦,有个老匠在雪地里捏最后一窑泥,有个哑女用指甲在陶胚上划下自己的名字......那些被遗忘的、失败的、不完美的瞬间,此刻都成了会发光的星子。
那把刻刀悬浮在微光中,刃尖轻轻转向门外。
顾微尘伸手,指尖触到刀鞘时却顿住——刀鞘是空的。
她忽然明白,这把刀从来不需要鞘,它的锋芒本就该指向需要修补的地方。
门外的星图还在流动,陵不孤的影子被照得很清晰。
他回头看向窄门,目光穿过木门,与顾微尘的视线撞在一起。
顾微尘伸手,指尖轻轻搭在门闩上。
门闩是木制的,带着岁月留下的包浆,和前世师父老工坊的门闩触感一模一样。
她推开窄门时,有微光从脚边涌出去,像条会引路的河。
手中没有灯火,只有那把无鞘刻刀悬在指尖,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旋转。
刀身映着穹顶的星图,也映着远处窑炉新升的青烟——那里,该是下一个需要修补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