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坊的晨雾还未散尽时,阿昭已经蹲在田埂边了。
他裤脚沾着露水,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块焦黑的梅纹陶片——昨日他亲手将它嵌进土缝,此刻水流正顺着裂纹分出三股细流,在晨光里像串起的银线。
更奇的是,每道水痕末端都凝着颗水珠,随着晨露滴落的节奏,水珠竟也跟着轻轻颤,像是在应和某种听不见的拍子。
“阿昭!”学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蹲这儿发什么呆?”
男孩猛地站起,裤腿带起的泥点溅在陶片上。
他手忙脚乱去擦,却见水珠链只是晃了晃,很快又恢复成整齐的串。“先生您看!”他拽着学究的衣袖往田埂拉,“水在跟着裂缝走,还会自己排队!”
学究扶了扶老花镜,凑近细瞧。
晨雾里,陶片的裂纹泛着淡青,水珠在缝间滚成米粒大的珠串,确实比昨日更齐整。“许是巧合。”他嘴上这么说,手指却不自觉摸向腰间——那里挂着块祖传的碎玉,是他早年间在废墟里捡的,原想弃了,如今倒突然舍不得。
第三日清晨,邻村的王婶挎着竹篮来借陶片。“我家菜园子旱得厉害,”她掀开篮盖,露出半篮缺耳的瓷碗、裂嘴的陶罐,“听说阿昭家的陶片能分水,我把家里破家伙都翻出来了。”
阿昭的娘笑着应下,转身从灶台上拿了块裂成四瓣的陶盆:“挑块合眼缘的,埋在四角试试。”
王婶走后,阿昭跟着去看。
日头偏西时,他蹲在王婶家菜园边,见新埋的陶片周围泥土泛着湿润的暗褐,与别处干白的土泾渭分明。
他伸手按了按,指尖陷进半寸,竟带出几根细若游丝的银线——是菌丝,正顺着陶片的裂缝往土里钻,和泥土缠成半透明的网。
“小娃子看什么呢?”
阿昭抬头,见王婶的爷爷柱着拐杖站在身后。
老人蹲下来,布满老茧的掌心轻轻覆在陶片上。“麻。”他眯起眼,“像小时候摸老槐树的根,脉跳得轻,可实在。”他颤巍巍抠起一点土,凑到鼻尖闻,“土腥气里带点甜,像...像当年我娘腌梅干的坛子味。”
千里之外的雪山之巅,顾微尘最后一缕意识轻轻震颤。
她本已沉入地脉深处,此刻却被那丝若有若无的甜意拽住——是梅干的酸,是陶土的腥,是无数双手抚过器物时的温度。
这些气息顺着地脉往上涌,在她意识里撞出细碎的光。
陵不孤坐在最初那株信心花生长的地方,已经七日了。
他的玄色外袍沾了草屑,掌心的血痕却始终泛着淡红。
第八日凌晨,血痕突然像被什么挠了挠,痒得他睫毛一颤。
他低头,见脚下泥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细纹——不是杂乱的碎缝,是工整的网,每根线的走向都和顾微尘当年修复金属构件的日程分毫不差:初一刮锈,初三补缺,十五打磨...
“你看,”他对着泥土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剑,“他们记住了。”
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枚刻刀碎片——是顾微尘第一次修复失败时崩裂的,边缘还留着她指腹的茧印。
他将碎片按进网心,血痕里渗出一滴血,顺着纹路蜿蜒,像给旧画补上最后一笔。“你走过的每一步,”他起身时,衣摆带起的风掀起几片草叶,“我都替你踩实了。”
南去的背影没入晨雾时,血砚生的茶摊正围满了人。
第九日的擂台题板上,“谁能说出一件从未坏过的器物?”几个字被露水洇得模糊。
围观的术士们交头接耳,有个穿青衫的跳出来:“那口铜锅!”他指着血砚生身后的茶柜,“你家传的铜锅,我瞧着锃光瓦亮的!”
血砚生没说话,转身从柜底搬出铜锅。
那口锅确实亮,可凑近看,锅底有条极细的裂纹,是他昨夜新砸的。
他举起锅,重重砸向青石——“当啷”一声,锅底裂开三道深缝,碎铜片溅到人群里。
“这是做什么!”青衫术士跳脚。
血砚生弯腰拾起最大的一片,递给最近的老农:“拿回去用。
等它自己学会不漏,再来问我什么是道。“他又拾起第二片,塞给目瞪口呆的小娘子,”蒸馒头时留意,漏的不是锅,是人心急。“
人群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数月后,有个挑货郎敲开茶摊的门:“您那口锅,现在在张铁匠家。
他说三代人补过,如今蒸的饭香得能飘半条街!“血砚生擦茶盏的手顿了顿,茶盏里的水纹晃出个模糊的笑影。
霜晨的樵夫村,阿桃蹲在灶台下。
那株裂纹异花又开了,花瓣边缘闪着珍珠似的光。
她伸手去碰,花瓣却像烟雾般散了,只余下一点微光,顺着她的指尖钻进心口。
当晚,全村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是片荒草地,有个背影像被揉皱的纸,弓着腰,右手裹着破布。
她用指甲刮陶胎,一下,两下,指甲缝里渗出血,陶胎却慢慢透出温润的光。
没有人听见她说话,可所有人都懂了——原来最苦的不是修不好,是要耐着性子,等自己从碎片里长出来。
次日清晨,阿桃的阿爷背着补锅的家什出了门:“我去邻村,听说老李家的铜壶裂了。”阿桃的堂哥翻出压箱底的雕花木匠箱:“我去镇里,周师傅的榫头匠要收徒。”连最厌弃杂活的小秀才都揣着笔墨出了门:“我去书斋,听说《春秋》残卷缺了半页。”
极北雪原的暴风雪停了。
老教师裹着老羊皮袄,蹲在雪地上。
孩童们围在他身后,指着雪地上的痕迹惊呼:“先生!
是神仙画的路!“
那哪是路?
是无数细小的裂纹,从村头井边开始,蜿蜒着穿过雪堆,绕过老松树,最后停在一片新掘的雪坑前——坑里的雪化了,露出湿润的黑土,正“咕嘟咕嘟”往外冒清水。
老教师伸手摸了摸裂纹,冰碴子扎得手背生疼。
他忽然想起顾微尘跪在雪地里修碑的模样,她抬头时睫毛沾着雪,说:“您看这碑裂得妙,像把天地的话掰开给人看。”
“她说过,”他对着雪地轻声说,“别急着点亮世界...先学会看清暗处的纹路。”
话音刚落,万山深处的裂纹花轻轻一颤。
几片花瓣边缘的灰烬飘起来,跟着风往南去了。
大地寂静,唯有泥土里传来极轻的敲击声——哒、哒、哒——像是一把刻刀,正从历史的另一端,轻轻叩响未来。
学坊的田埂边,阿昭蹲在新埋下的陶片前。
他往土里撒了把菜籽,看它们顺着裂纹滚进不同的土缝。“先生说,”他对着陶片嘀咕,“下月要开个‘裂纹观察园’,专门看这些碎家伙能养出什么。”
晨风吹过,陶片的裂纹里渗出一点水,刚好滴在菜籽上。
阿昭没注意到,他正盯着远处——几个学童抱着自家的破碗陶罐跑过来,喊着要一起埋。
泥土里,那粒被水滋润的菜籽轻轻顶开种皮。
没有人知道,它的根须正顺着陶片的裂纹生长,而在更深处,无数这样的根须正彼此缠绕,织成一张越来越密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