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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言目送主君身影消失在九曲回廊深处。夕照将抱柱楹联“铁甲曾寒胡虏胆”的下半联蚀成模糊的阴影。

几只麻雀正在残破的戟架上争夺草籽。他转身揪住个匆匆走过的丫头:“主事人在哪?”

话音未落,那新来的小丫鬟却突然啐出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溅在楚言绣着金线的衣襟上。

她歪着头,杏眼圆睁,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呸,哪里来的小贼敢来将军府偷鸡摸狗,胡说八道!”

尾音未散,她已跺着脚尖高声呼喝,“看姑奶奶不立即叫人把你抓起来送到官府治罪!”

楚言只觉得一股腥臊之气直冲脑门,右手本能地按向腰间刀柄,拇指在螭纹刀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喉结剧烈滚动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要把满腔怒火生生咽下。

最终,他霍然松开钳制,五指攥成拳重重砸在廊柱上,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颤,却终究没让那柄寒光凛冽的横刀出鞘半寸。

暮色四合,将军府门楼高耸的飞檐在褪去白日喧嚣的天空下,剪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

门口一对饱经风霜的石狮,蹲踞在泛着幽光的青石基座上,狮口微张,仿佛也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守望。

门楣上“敕造镇远将军府”的鎏金匾额,在最后一抹斜阳里,黯淡了光泽,显出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楚言胸中那股被小丫鬟啐了一脸唾沫的邪火,如同被强行堵塞的熔岩,在腔子里左冲右突,炙烤着他的理智。

他盯着眼前这张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嫩脸庞,那张因激动和用力呼喊而涨得通红的小脸,那双圆睁的杏眼里写满了自以为是的警惕与厌恶。

那口唾沫带来的湿冷黏腻感,仿佛还贴在他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靛蓝色锦袍前襟上,隐隐散发着一股羞辱的腥气。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咆哮,也强行按住了又一次本能探向腰间镶着乌木螭纹刀鞘的手指。

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曾是他无数次杀伐决断的倚仗,此刻却成了他克制怒火的约束。

“罢了!”这两个字几乎是磨着他的后槽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度的厌烦和鄙弃。

跟这种不知死活、胡搅蛮缠的黄毛丫头纠缠,简直是自降身份,平白浪费时间。

他猛地松开钳制着对方纤细胳膊的手,仿佛甩掉什么肮脏晦气的东西。

小丫鬟猝不及防,被他甩开的力量带得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朱漆斑驳的厚重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楚言看也不再看她,转身就要往里闯。府内庭院深深,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两旁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宽大的叶子在晚风中簌簌作响,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他只想立刻找到那不知踪影的管事,将这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和门口这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并甩出去。

“哎!你别走!”那小丫鬟见他要走,顾不得被撞得生疼的肩膀,情急之下竟伸出那只还没楚言手腕粗的胳膊,试图去抓他的衣袖阻止。

她个子实在太小,头顶堪堪只到楚言肩头下方,那伸出的手臂带着一种不自量力的急切,像一支想要阻挡奔马的脆弱芦苇。

“快来人啊——!府里进贼啦!有贼偷东西还要硬闯!快来人抓贼啊——!!!”

那尖利的、极具穿透力的嗓音,陡然在暮色笼罩的将军府门前炸响,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惊飞了附近梧桐树上几只归巢的倦鸟,扑棱棱地窜向染着橘红与绛紫的晚霞天空。

声音在空旷的门庭和高墙之间回荡、碰撞,显得格外刺耳嘹亮。

楚言脚步一顿,愕然回头。看着那个跳着脚、涨红着脸、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与自己身材全然不符的巨大声响的小人儿,像一只被激怒却又只能虚张声势的炸毛小猫。

这一幕,与他记忆中浴血沙场、刀光剑影的肃杀场景,与他想象中将军府威严肃穆的氛围,形成了如此荒诞不经的对比。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压过了残余的怒火。

“噗嗤——”一声,他竟然被这极端的反差逗得气笑了出来。

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短暂、带着浓重讽刺意味的弧度,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无奈和烦躁。

这小丫头,胆子不是一般的大,这嗓门,简直能抵得上军中传令的号角了。

就在这时,拴好马车、落后几步的亲卫江木,刚刚跨过高高的将军府青石门槛。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赶路沁出的薄汗,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棱角分明的额角,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一边平复着略急促的呼吸,一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的,恰好是楚言被那小丫鬟跳着脚伸手欲拦,以及楚言那副被气得哭笑不得的古怪表情。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打在他俩身上,勾勒出一种奇异的、略显滑稽的剪影。

江木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桃花眼,倏地亮了一下,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嘿,楚言这家伙,平时在营里对着敌人横眉冷对、杀伐果断的模样,这会儿竟被个小丫头闹得没脾气了?

这热闹不看白不看!他顿时来了精神,卸下了一路奔波的疲惫,也不急着上前解围。

反而放慢了脚步,双手抱臂,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悠闲姿态,慢悠悠地踱到二人跟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好好调侃好兄弟几句,比如“呦,楚大人这是唱的哪出?强抢民女还是被民女强拦?”之类的浑话……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真正落在那小丫鬟脸上,捕捉到她因激动和用力呼喊而微微抬起的下颌线条。

看清她那因羞愤和紧张而泛红的眼角眉梢,尤其是那双此刻正警惕地盯着楚言、圆睁着的杏核眼时。

仿佛一道无声的、裹挟着万钧之力的九天惊雷,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劈中了江木的天灵盖。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猛地逆流冲上头顶。

江木脸上的慵懒笑意像被寒冰瞬间冻结、粉碎,消散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狂喜交织的剧烈痉挛。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口气噎在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怪响,仿佛溺水之人垂死的喘息。

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了。楚言不耐烦的低语、小丫鬟刺耳的尖叫、梧桐叶的沙沙声、晚风的呜咽,统统不见了。

只有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咚咚!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几乎要破腔而出。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张脸上,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犹如遭遇了世上最恐怖的深渊和最炫目的幻境。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单音节:“你…你…你…你……”

那个无比熟悉、日夜萦绕心间、又被他亲手埋葬在记忆最痛处的名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努力地翕动着嘴唇,脖颈上的青筋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可怕地暴凸起来。

额角的冷汗瞬间沁出,顺着紧绷的脸颊线条滑落。

胸腔里翻江倒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洪流般冲撞着他的理智堤坝,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青……青儿?!”终于,干涩枯裂的喉咙如同锈死的门轴被强行扭动。

艰难无比地、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和浓重的鼻音,硬生生挤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

这名字出口的刹那,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巨大的冲击让江木挺拔的身躯晃了晃,脚下虚浮,险些站立不稳。

他急促地、贪婪地深深吸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将胸膛炸开的激烈情绪风暴。

震惊如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狂喜像山洪爆发,冲垮了无数个日夜累积的绝望。

而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则死死缠绕着他,怕这只是一个阳光下的泡沫,一碰即碎。

怕这声呼唤之后,眼前的身影便会像从前无数个梦中那样,烟消云散。

他猛地抬手,不是走向楚言,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和笨拙,一把牢牢攥住了正惊疑不定看着他的小丫鬟的手腕。

那手腕纤细得惊人,隔着薄薄的粗布衣袖,江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脆弱骨骼的轮廓。

他甚至不敢用力,怕稍一用力就会将其捏碎,宛如他此刻脆弱不堪的神经。

但手上的力道却又不由自主地箍紧,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稻草。

“青儿…!”这一次,声音拔高了些许,却更加嘶哑难听。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砾磨破的喉咙里挤出血丝。“……是你吗?”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恳求和卑微的求证,“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充斥着混乱的血丝,死死地盯着青儿的脸。

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穿透,又脆弱得像是易碎的琉璃。“你…你不是已经…已经……”

接下来的那个字眼,那个象征着永恒的分离、冰冷的绝望、无数个日夜噬心蚀骨般痛楚的“死”字,像一块巨大的、沉甸甸的石头。

死死地堵在他的嗓子眼,任凭他如何努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声,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那个“死”字,一旦出口,恍若就会将眼前这虚幻的、珍贵的泡影彻底击碎。

被唤作“青儿”的少女,此刻完全是懵的。手腕上传来陌生男子滚烫而带着厚茧的粗糙触感,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甚至没来得及将那句“抓贼”的后半截喊完,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懵了。

眼前这个穿着侍卫服饰、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刚才还一副看热闹的悠闲模样,怎么突然间就变得如此可怕?

他的眼神像疯子,脸色惨白,嘴唇哆嗦,额角青筋暴跳,死死盯着她的样子,活似要把她生吞活剥。

他嘴里喊出的那个名字……青儿?是叫她吗?可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

“你…你是谁?放开我!你认错人了!快放开!”她惊恐地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想抽回自己的手,单薄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抗拒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江木像是再也无法承受那巨大的、几乎将他击溃?的情绪洪峰的冲击。

也似乎是为了确认眼前人的真实,又或者仅仅是出于失而复得的本能冲动。

他猛地张开双臂,以一个不容抗拒的强硬姿态。

将那还在奋力挣扎的、小小的、温软的身体,狠狠地、死死地、不容分说地搂进了自己宽阔而坚硬的怀抱里。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急切和绝望的占有欲。

“啊——!”青儿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至极的尖叫。

她的脸猝不及防的撞在对方坚实冰冷的皮甲护胸上,鼻尖瞬间涌上一股浓烈的尘土、皮革和陌生男性汗水的混合气味,熏得她一阵眩晕。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被两条铁钳般的手臂死死地箍住腰背。

那力量大得惊人,勒得她胸腔剧痛,几乎无法呼吸。

纤细的骨头在抗议,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光天化日之下,在将军府的门庭前,被一个陌生的、疯癫般的男人如此粗鲁地当众抱住,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羞愤欲死,脸上滚烫得似火烧,强烈的屈辱感让她恨不得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或者脚下的大地裂开一道缝隙让她钻进去。

她用尽吃奶的力气捶打着江木的后背、推搡着他的胸膛,细瘦的腿徒劳地踢蹬着他的小腿,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她的挣扎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微弱而可笑,所有的踢打都像是落在铜墙铁壁上。

除了让她感到更深的绝望和无助,毫无作用。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愤怒和恐惧。

“江木头!你个二货!混账东西!还不快放手!你想把人勒死不成?!”楚言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混乱的门庭。

他看得真切,青儿的脸色已经开始由红转白,挣扎的力道明显减弱,小巧的鼻翼急促地翕张,显然是透不过气来了。

楚言又急又怒,一步跨上前,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非顾忌伤了同袍,几乎就要动手强行拉开了。

那句“勒死”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焦急的警告。

“死”!这个字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烧得通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江木灵魂最深处那道从未愈合、日夜渗血的伤口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他死死箍住青儿腰背的双臂。

那灌注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刻骨铭心的悔恨以及确认真实存在的本能力量的双臂。

在那声“死”字落下的千分之一刹那,疑似被无形的九天玄冰瞬息冻结。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热度,所有的疯狂渴望,都在这个字面前土崩瓦解,轰然溃散。

他健硕的身躯猛地一个剧震,似乎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脚下踉跄着向后跌退了半步。

那双死死盯着青儿、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血红双眼,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随即又猛地涣散开来,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浸满灭顶的绝望;是看到毕生至珍至爱在自己怀中再次走向毁灭边缘的肝胆俱裂。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而痛苦的嘶吼从江木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喉管撕裂的血腥气。

箍紧的双臂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筋骨,骤然松脱,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指神经质地微微蜷缩着,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失去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钳制,青儿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柔弱柳枝,软软地向后倒去。

若非后背及时撞在一株斑驳嶙峋的老紫薇树干上,她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粗糙的灰褐老皮与下方大片?剥露出的青白色内干?交错,那光滑处却?冰冷如铁?,瞬间硌透了单薄的秋衣。

树身因年岁而扭曲盘结,?表皮大片剥落的地方,裸露出底下异样光滑却毫无生气的青白,像是被无形之力生生撕去了皮肤,只余下渗着冷冷寒气的肌理?。

几片纤薄的、褪了色的紫薇花瓣,被撞得簌簌飘落,沾在她汗湿的颈间。

她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新鲜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胸腔。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她脸上血色尽褪,犹如金纸,残留着被勒出的青白指痕和被皮甲硌出的红印。

更衬得那双圆睁的杏眼里充满了劫后余生却更深重的惊恐与茫然。

发生了什么?这个疯子……这个突然抱住她、差点勒死她、又突然像被抽了魂一样的男人……

青儿的恐惧和楚言的怒喝,此刻都已无法再进入江木的世界。

他的世界,在听到那个“死”字的瞬间,已然天塌地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泥沼和足以撕毁灵魂的尖啸。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惫懒笑意的桃花眼,此时布满了蛛网般狰狞可怖的血丝,猩红得却像地狱爬出的恶鬼。

滚烫的泪水决堤般冲出眼眶,混杂着嘴角无法控制的涎水,在他沾满尘土、线条刚硬的下颚上肆意横流。

狼狈不堪,却又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濒临毁灭的悲怆。

他的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青儿,死死盯在了几步之外、依旧是满面怒容与惊疑的楚言身上。

“不——!!!”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咆哮,宛若受伤濒死的孤狼向月发出的最后哀嚎,猛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这声音饱含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否认,一种绝望到极点的抗拒,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嘶哑。

震得门庭前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檐角悬挂的铜铃也跟着剧烈震颤,发出细碎而惊慌的悲鸣。

江木整个人如遭无形的烈焰焚烧,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身体佝偻着。

双手痉挛般地揪扯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似要把那颗因为剧痛而疯狂擂动的心脏生生挖出来!

“不…不…”他的声音陡然降了下来,却比刚才的嘶吼更加颤抖,更加癫狂,若溺?梦魇中的呓语。

带着哭腔,带着泣血的哀求,一遍遍重复着,像是要说服眼前的人,又像是要催眠自己,“…青儿没有死…没有死!”

每一个“死”字出口,都如同在他自己心口剜下一刀,痛得他浑身抽搐。

却又偏执地、疯狂地重复着,仿佛只要大声否认,就能改变那早已注定的、冰冷残酷的现实。

他猛地抬起双手,十指深深插入自己汗湿凌乱的发根,狠狠地揪扯着,用力之大,恨不能要将头皮连同那些噬心的记忆一起撕扯下来。

他高大的身躯痛苦地蜷缩下去,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头颅深深埋下,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压抑不住的呜咽声恰似受伤野兽的低鸣,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青儿…对不起…”这呢喃声微弱得竟像风中残烛,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悔恨。

每一个字都浸泡在苦涩的泪水中,“…对不起…”他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却像世上最沉重的枷锁,“都是我的错…是大木头没有保护好你…”

那个久远的、只属于他们之间的亲昵称呼——“大木头”,在此刻出口,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温柔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俨如被车轮碾过的枯枝,嘶哑得几乎只剩下气音。

却清晰地传递出那份能将钢铁都融化的、倾尽三江五湖也无法洗刷的自责与愧疚。这低语,比方才的嘶吼更令人窒息,更令人心碎。

这短暂却仿佛凝固了千万年的崩溃,仅仅持续了几个喘息的时间。

巨大的情感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御,那汹涌而至的、关于失去的冰冷记忆和眼前“幻影”带来的狂喜与恐惧交织成的漩涡,将他最后一丝理智也无情吞噬。

他再也无法承受这炼狱般的煎熬,无法再面对楚言惊骇的目光,更无法再去看一眼那个被他惊扰、被他伤害、被他视作唯一救赎却又无法确认的“青儿”!

逃!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呐喊。

江木猛地松开揪住头发的手,沾着泪水和汗水的手指在衣襟上留下湿漉漉的指印。

他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在追赶。

他高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却又带着一种失控的、不顾一切的仓惶。

“砰!”一声闷响!他转身起步的刹那,左脚狠狠绊在了将军府那光滑坚硬的门槛上。

整个人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凉的石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双手狼狈地在粗糙的地面上一撑。

甚至来不及完全站直身体,就凭借着腰腿那股蛮横的爆发力,以一种近乎连滚带爬的姿态,猛然向前窜了出去。

“江木!”楚言下意识地惊呼出声,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想去抓住他。

同袍多年,他从未见过江木如此模样。如此脆弱,如此疯狂,如此……不顾一切地奔向毁灭。

但江木的身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又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地冲下了府门前的石阶。

他跑得毫无章法,毫无方向,只是拼命地向前冲,要将这沉重的府邸、这痛苦的记忆、这噬心的愧疚、这无法面对的“幻影”……统统甩在身后!

他腰间悬挂的铜制腰牌在剧烈的奔跑中猛烈地撞击着冰冷的皮甲护腰,发出杂乱刺耳的“哐当哐当”声响,像为他仓惶的逃离敲响了急促的丧钟。

衣袍的下摆被他自己狂乱的脚步踩踏、撕裂,沾满了仆仆风尘和方才跌倒时蹭上的污渍,在身后猎猎翻飞,如同破损的战旗。

夕阳,那轮巨大的、燃烧着的赤金色火球,正沉沉地坠向远方的地平线。

它投下的万丈余晖,像一幅巨大而悲壮的泼血画卷,将整个天地都染上了浓重的、近乎凄艳的橙红与暗金。

朱漆斑驳的将军府门楼、门口静默的石狮、街边摇曳的梧桐树影……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近乎不真实的金边。

江木狂奔的身影,就这样决绝地、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这片辉煌而苍凉的暮色之中。

他的背影在长长的石阶上拖曳出不断拉长、扭曲的暗影,随着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剧烈摇晃。

他像一支射向夕阳的箭矢,又像一滴试图逃离熔炉却注定要被蒸发的血珠。

金色的光晕笼罩着他,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仓惶。

他奔过府前空旷的广场,带起的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他冲上府邸前的宽阔街道,惊得路边几个刚刚点起灯笼的小贩愕然抬头。

他似乎撞翻了某个摊位的边角,引来几声惊呼和怒骂,但他充耳不闻,脚步丝毫未停,反而更快了,似要将那些声音也一并甩开。

他的身影在攒动的人影和渐起的暮色中忽隐忽现,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终,在那巷口转角处,一棵巨大的、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他最后的身影,像一抹被强行抹去的墨痕,猛地一闪,便被那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暗金色余晖彻底吞没。

消失得无影无踪,好比一滴水融入了燃烧的火海。

只留下身后一条被仓皇脚步搅乱了光影的、空空荡荡的长街,和将军府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声声绝望的嘶吼、“没有死”的疯狂否认、痛苦的自责呢喃,似乎还在半凝固的空气中隐隐回荡、震颤,然后被越来越深的暮色一寸寸吞噬、消弭。

直到此刻,站在原地,后背死死抵着冰冷树干的小丫鬟——青儿,才仿佛被解除了定身的魔咒。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因剧烈咳嗽而蜷缩的姿态,小小的身体却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幅度之大,几乎要散架。

刚才经历的一切:粗暴的拉扯、窒息的拥抱、男人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颈间的触感。

那撕心裂肺的吼叫、那充满毁灭气息的崩溃、那不顾一切的狂奔……

无数混乱而恐怖的碎片,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砸在她一片空白的大脑里。

恐惧。无边的、冰冷的恐惧,似毒蛇,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比刚才被勒住时还要窒息。

那双原本圆睁着、充满警惕的杏眼,此刻瞳孔放大到了极致,里面所有的神采都被极致的惊骇取代,只剩下茫然一片的空白和无法聚焦的失神。

小小的嘴唇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剩下细碎的、无法控制的牙齿磕碰的咯咯轻响。

脸颊上被泪水冲刷出的冰凉痕迹还在,混合着羞愤未退的滚烫。

她像一尊被骤然投入冰窟、又被狠狠摔打过的精美瓷偶,外表看似完整,内里却已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只需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粉碎。

她吓傻了。彻彻底底地、魂飞魄散地吓傻了。那个刚才还跳着脚骂人、嚣张泼辣的小丫鬟,此刻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的、脆弱不堪的空壳。

而几步之外,楚言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方才那一步迈出的姿态也凝固着。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恍若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

脸上残留的怒容早已被一种极致的、颠覆认知的震撼所取代。

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正是难以置信!犹是层层叠叠的惊疑。

亦是目睹山峦崩塌般的剧烈冲击,更是对同袍兄弟那瞬间爆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痛苦感同身受的深切刺痛。

青儿保持着虾米般蜷缩的姿势,喉头残留着被铁箍勒过的幻痛。

月光从菱花窗格漏进来,在地面投下牢笼似的条纹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三个心跳,又或许长过奈何桥,她筛糠般的颤抖突然凝固。

?“咔哒。”?

齿列相击的微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瓷偶关节脱臼的预警,这声音惊醒了她。

圆睁的杏眼里,失焦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映出廊柱上那片被利器刮落的朱漆。

那片刺目的红让她想起江木赤红的眼眶,想起他滚烫泪水坠在她颈窝时烙铁般的触感。

“逃!”这个字从脚底板炸上来,撞得她天灵盖嗡嗡作响。

她几乎是弹射起身的,动作僵硬得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膝盖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左脚绊在翘起的青砖缝里时,她甚至没感觉到疼。那只绣着缠枝莲的软底绣鞋永远留在了照壁阴影下,像一缕被遗弃的魂魄。

赤足踏过冰凉的石板路,每块砖缝都在吮吸她的体温。

腰间挂着的铜钥匙疯了似的抽打胯骨,叮当声敲碎暮色,引得巡夜家犬在拴链尽头狂吠。

她不敢回头,总觉得后颈还残留着男人带着血腥气的吐息,就像他冲出府门时撕裂的衣襟下摆,在暮风里猎猎招展成索命的幡。

月亮被云吞没的刹那,她撞进西侧巷道的浓稠黑暗。

腐草与夜来香的腥甜裹住她,苔藓滑腻的触感从脚心窜上脊椎。

当李嬷嬷小院门楣上褪色的“慈安”二字撞入眼帘时,她正被凸起的树根绊得向前扑去。

?“呃!”?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齐根折断在门板上,留下半月形血痕。

她像块湿透的破布瘫倒在台阶前,肋骨下那颗狂跳的心脏几乎要顶穿皮肉。

“嬷...嬷嬷?”嘶哑的呼唤被黑暗吞噬。

没有熟悉的药油味,没有熏蚊的艾草烟,只有水缸里浮萍腐败的甜腥。

她手脚并用地爬过门槛,带翻门边晾药的小竹匾。晒干的陈皮撒了满地,踩上去发出枯骨碎裂的脆响。

东厢房的门虚掩着,月光在地面拖出惨白长痕。梳妆台上那面磨出毛边的菱花镜里,突然映出个披头散发的鬼影:左颊残留着男人指痕的淤青,颈侧凝结的泪渍在月光下泛着盐霜似的微光。

她猛地抓起针线篓里的剪刀,镜面霎时蛛网密布,将那张破碎的脸割裂成无数颤抖的残片。

将军府东院寝殿内,博山炉吐着安神的苏合香。拓跋玉散着鸦青长发卧在贵妃榻上,雪青色寝衣滑落肩头,露出半截凝脂般的脖颈。

白战屈膝半倚在榻沿,拇指轻轻摩挲妻子微隆的小腹。烛火在他玄色常服的金蟒纹上浮动,冷硬甲胄早已卸在门外。

“今日踢腾得厉害。”拓跋玉抓住丈夫的手指往右腹按,“像匹小野马在练蹴鞠。”

白战掌心突然触到生命的搏动,素来冷峻的眉峰瞬间融化。他俯身将耳朵贴上去,喉结上下滚动:“待他出世,我亲手打把银鞘匕首...”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窗外玉兰树沙沙摇响,暗影在窗纱上描摹出交颈的轮廓。

浮春端着药盏退到碧纱橱外,朝锦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月光穿过檀木槅扇,在她们素色裙裾缀上流动的银斑。两人踮脚穿过回廊时,浮春腰间禁步的玉环突然叮咚作响。

“作死呢!”锦书慌忙按住她的手,“吵醒主子揭了你的皮!”

浮春吐舌去解禁步丝绦,腕间翡翠镯子却勾住了锦书鬓边的点翠蜻蜓簪。

两人在月洞门前纠缠成慌乱的剪影,直到锦书发髻散下半缕青丝,浮春的禁步丝绦缠成死结。

庖厨方向飘来焦糖炙肉的香气,混着新出炉胡麻饼的热浪。

李嬷嬷端着錾花黄铜暖手炉?转过假山,炉口逸出的?青烟在烛光里曳成银丝?,松鹤纹缎面鞋突然踩进摊泼的淘米水里。

“哎哟喂!”?炉盖应声弹开,滚烫的香灰泼溅而出,在她石榴裙上烙下点点焦痕。

抬头刹那,她撞见两双含泪的眸子。浮春髻边摇摇欲坠的蜻蜓簪,锦书腕间绞成麻花的禁步丝绦,都沾着千里风尘的倦意。

暖炉“哐当”砸落青砖,炉膛里未燃尽的银骨炭迸溅四散,在砖缝间滚落成一地冰冷的、闪烁的黑色星子。

李嬷嬷枯枝般的手猛地攥住两个姑娘的肘弯,指甲掐进浮春新制的云锦袖:“两个死丫头!京城的龙肝凤髓把你们肚肠都吃金贵了?”

她嗓门震得回廊瓦当簌簌落灰,眼角的笑纹却堆成秋菊,“王妃午膳进的香不香?小主子夜里闹不闹?”

锦书哽咽着把头埋进嬷嬷的栗子色比甲,嗅到熟悉的艾草香。

浮春突然摸到嬷嬷手背新增的褐色斑块,眼泪砸在老人暴着青筋的手背上。

李嬷嬷触电般抽手,腰间的黄铜钥匙串哗啦作响:“哭什么丧!老婆子还没喝你俩的敬老茶呢!”

三人身影纠缠着挪向庖屋时,谁都没注意西墙根溜过的黑影。

青儿抱着从李嬷嬷炕头偷拿的旧袄,赤脚踏过带露的草径。

那袄子前襟染着深褐色的药渍,像泼墨的残梅。

她把自己蜷进马厩草料堆的顷刻间,将军府钟楼传来三更鼓响。

戌时的更鼓声浪推过屋脊,铜锤撞击的余波在飞檐斗拱间层层荡开,最终撞碎在东院寝殿的窗棂上。

薄如蝉翼的桑皮纸震颤着,将朦胧的灯影筛成满地碎金。

拔步床内,拓跋玉在丈夫怀中不安地翻身,锦被滑落处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肩胛。

指尖无意识揪紧白战散开的素绸中衣襟口,丝绸在她指腹下皱缩成绝望的旋涡。

“夫君…”她闭着眼往他胸膛深处埋,呓语带着蜜糖般的黏腻,“…我好饿呀…有吃的没…”

白战剑眉骤然蹙紧,凌厉目光如淬火刀锋刺向窗外。

沉沉的夜雾正吞噬着庭中那株老紫薇,虬枝在黑暗里扭曲蠕动,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正在汁液饱满的树皮下无声溃烂。

妻子温热的鼻息拂过他锁骨,瞬间烫断了绷紧的神经。

他猛一收臂将人打横抱起,赤足踏上冰凉的金砖地。

那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像无数细小的银针,倏忽刺穿了长途跋涉带来的最后一点麻木。

脚下是镜面般光滑、坚硬无比的辉煌,映着殿顶垂落的黯淡天光,也映着他风尘仆仆、沾满泥土的脚踝轮廓。

每一步落下,都无声无息,却又在这过分空旷的殿宇里激起心底深处沉闷的回响。

金砖的奢华冰冷地舔舐着脚心,提醒着他与这方天地的格格不入,仿佛赤身闯入了一个凝固的、拒绝温度的黄金囚笼。

拓跋玉小猫似的在他颈窝蹭了蹭,垂落的发丝扫过他喉结。

刚将人安放在外间贵妃榻的狐裘垫里,漆雕殿门“吱呀”洞开。

李嬷嬷垂首立在光影交界处,身后浮春与锦书各擎一盏琉璃宫灯,暖黄光晕流淌在三人肩头。

李嬷嬷臂间稳稳托着錾花黄铜暖炉,炉口逸出的青烟被穿堂风扯成游丝,在她石青色比甲上勾出淡银纹路。

“少夫人饿得巧了,”李嬷嬷笑纹里渗着慈蔼,侧身让两个丫头鱼贯而入。

浮春手中剔红捧盒层层展开,锦书腕间禁步丝绦随着摆膳动作轻晃,金玉相击的碎响惊醒了拓跋玉。

她揉着眼撑起身,鼻尖忽地一皱:“松木熏鸭?”

暖炉被悄然置于高几。李嬷嬷揭开捧盒最上层,鎏金葵口盖下腾起带着果木香的白雾:“是庄子上新贡的野鸭,拿秋梨木慢煨了整日。”

琥珀色的鸭皮淋着晶亮酱汁,石榴籽与糯米在鸭腹中若隐若现。

浮春正将青玉碗盏轻放案上,碗内凝脂般的酪浆里浮着鲜红樱桃,恰似雪地里滚落胭脂珠。

他走到殿柱旁阴影覆盖的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他的军靴。

他靠着冰凉的石柱缓缓坐下,粗糙的指尖划过同样冰凉的金砖边缘。

拿起靴子,皮革早已磨损得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内里凝结着他一路的风霜汗渍。

左脚,然后是右脚。他用力地将脚塞进那熟悉却更加逼仄的空间里,脚趾在金砖地上舒展过的最后一丝自由被瞬间剥夺。

皮革的束缚感、靴底隔绝了那份透骨的冰凉,却也阻断了与这片土地最直接的连结。

他用力系紧鞋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仿佛要将方才那短暂的、不合时宜的赤诚彻底封印。

站起身时,靴底敲在金砖上,发出了沉闷而空洞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朝着那食案威严走去。

白战目光扫过食案,转向嬷嬷时放缓了声气:“有劳费心。”

他顿了顿,从缠枝莲银唾壶旁拾起个锦囊抛过去,“前儿得的龙脑香,嬷嬷夜里点着安神。”

三人退下的脚步比秋叶坠地还轻。浮春簪头的蜻蜓翅掠过门框,锦书腰间丝绦在门槛上拖出半道流云痕。

待门扉合拢,白战指尖捏着的犀角箸突然顿在鸭腹上方,窗纸上倏然掠过几道狂奔的剪影,像惊惶的雀鸟撞破夜色。

西厢耳房溢满暖香。春桃正将煨在红泥小炉上的薏米粥端下,陶瓮底在榆木桌面烙出一圈白汽。

门轴转响惊得她险些打翻粥勺,抬头见李嬷嬷扶着门框急喘,脑后圆髻散下几缕银丝。

“青丫头呢?”嬷嬷目光如梭掠过空荡的通铺。

春挑腕间禁步“叮”地撞上门框:“申时三刻还见她晾晒自个的斗篷…”

“坏了!”李嬷嬷掌心佛珠啪地砸在腕骨,“东厨张妈说酉时见她在井台淘糯米!”

她猛地转身,松鹤纹缎面鞋跟碾过地心积着的淘米水,泥浆瞬间爬上银灰鞋帮。

二更的梆子声从府墙外荡来。春桃抓起窗台的羊角风灯,灯罩上还粘着白日里扑火的飞蛾残翅。

锦书已冲进庭院,浮春腰间丝绦缠住了月洞门旁的紫薇枯枝,“刺啦”一声裂帛响。

马厩腐朽的橡木气息混着干草腥甜,在第三次更鼓声中凝成实体。春桃的风灯照见草料堆旁蜷缩的人形。

青儿整个人陷在枯草里,发间簪的素银扁方歪斜着刺进草垛,像是绝望中扎下的锚。

秋夜寒露浸透她单薄的靛蓝衫子,布料紧贴脊背透出嶙峋的肩胛骨,活像折断的蝶翼。

“心肝儿哟!”李嬷嬷扑跪在地,枯掌触到那张小脸的瞬间倒抽冷气。

肌肤冷如井底镇着的寒瓜,偏偏颧骨烧着两团不祥的胭脂红。

锦书解下妃色绉纱披风裹住她时,触到怀中小人儿骤然的抽搐。

“疼…”青儿齿缝里漏出气音,冷汗浸透的碎发粘在颈侧淤痕上,白日江木钳过的指印已转为青紫。

浮春突然抓住锦书手腕。风灯摇曳的光圈里,青儿紧攥的右拳指缝渗出暗红。

李嬷嬷颤巍巍掰开那僵硬的五指,半枚染血的银丁香赫然在目。

花托尖锐处深深扎进掌心,凝涸的血痂裹着草屑,像朵开败的恶毒之花。

耳房内铜盆叮当。春桃绞滚烫的布巾敷在青儿腕间,皮肤下青紫的脉络在热力催逼下蚯蚓般蠕动。

锦书将参片压在舌下渡气,却见昏迷中人突然睁眼,瞳孔散成寒潭:“…血月亮…井里全是血…”

“魇着了!”李嬷嬷掐住她虎口,转头嘶声喊,“浮春开箱!朱砂安宫丸!”

榻边小几突然哐当剧震。青儿痉挛的手扫落药盏,褐黄汤药在砖地蜿蜒如蛇,浸透浮春慌忙抛下的杏子红汗巾。

那抹猩红刺得春桃捂嘴干呕,锦书腕间禁步的玉环在混乱中碎裂,满地翠屑混着药汁漫开。

待灌下丸药,李嬷嬷枯坐在脚榻捻动佛珠。灯芯噼啪炸响,将嬷嬷佝偻的影子投上墙壁,随火光涨缩如噬人的兽。

浮春用湿帕拭净青儿掌心伤口时,发现那孩子指甲缝里全是泥垢,像是曾死死抠抓过潮湿的泥土。

四更锣破窗而入时,李嬷嬷正将第六次凉透的巾子浸入铜盆。

烛泪在盘蛇烛台脚堆成赤珊瑚,映得她眼底血丝蛛网般密布。指尖试过青儿渐稳的鼻息,李嬷嬷终于瘫倒在藤椅上。

混沌梦境里尽是破碎画面:井台辘轳绞动的呜咽,被野猫撕扯的八宝鸭骨,少夫人樱桃酪碗底蜿蜒的殷红浆汁...突然有冰凉小手攥住她衣角。

“嬷嬷…冷…”

李嬷嬷惊坐起身。榻上青儿不知何时睁了眼,琉璃似的眼珠映着残烛,盛满将溢的惊惶。

李嬷嬷慌忙搂她入怀,单薄脊背在自己掌心下轻颤如离枝的秋蝉。

窗外风声骤紧,撕扯着马厩方向未收的草料席棚,哗啦声响似百鬼撕扯裹尸布。

当府墙外传来第六轮更锣声,李嬷嬷枯皱的腮边突然一凉。怀里的青儿蜷成胎儿的姿态。

滚烫的泪正源源不断渗进她松江棉的衣襟,那湿热隔着衣料灼痛了老人胸口的旧年疤痕。

寅时的墨色最是浓酽。锦书与浮春早已被嬷嬷赶回下房,春桃蜷在耳房东窗根的小榻上,鼾声混着窗纸震动。

唯有李嬷嬷还守着那盏残烛,蜡油淌过“将军府制”的阴文烙印,在锡盘里凝成啼血杜鹃的形状。

她忽然支起耳朵。瓦当上有极轻的足音踏过,像狸奴追逐飘落的银杏。

几乎是同时,东院寝殿方向传来半声短促的呜咽,旋即被呼啸的秋风撕碎。

李嬷嬷枯瘦的手悬在青儿额上半寸。月光突然刺透云翳,穿过窗棂将少女的脸分割成明暗两界。

那睫羽在光尘中颤动如垂死蝶须,泪痕未干的面颊上,一道窗格投下的阴影正森森横过脖颈,宛如铡刀落下的轨迹。

羊角风灯的最后一点豆火噗地熄灭。整个将军府沉入冰冷的墨色棺椁,唯余巡夜梆子穿透重重楼阁,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漫漫长夜里无声溃烂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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