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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内的沉水香依旧袅袅,却再也压不住那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殿内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午后明亮的阳光穿过窗棂,本该带来暖意,却仿佛被沉重的宫墙吸尽了温度,只在地面投下冷硬的光斑。

寂静中,唯有角落的宫灯在幽暗处点燃,跳跃不安的光晕在皇后僵立的身影和李德全匍匐的背上晃动。

张静姝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疲惫而哀伤的阴影。

那被攥紧的心,在确认了猜测后,反而被更深沉的痛和理解所替代。

她太了解白朗。他的刚强只在外面,那磐石般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一颗极其重情、也极其敏感的心。

国舅白战,那个从小抱他、逗他、给他编蚂蚱、许诺带他摘最大最甜石榴的舅舅,早已超越臣子。

成为他心中父亲形象的投射与亲情的寄托。这份寄托有多深,背叛带来的毁灭就有多彻底。

他此刻的自我放逐,是痛到极致后灵魂的蜷缩,是对整个世界信任的崩塌。

连血脉至亲尚可如此,这世间还有何物可信?那“最大最甜的石榴”,早已在阴谋的毒液中腐烂,只剩下噬心的苦涩。

午后的日影悄然移动,每一寸挪移都像一个沉重的砝码,压在坤宁宫每个人的心头。

李德全伏在地上,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的金砖透过薄薄的袍子渗入骨髓。

他不敢抬头,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他在赌,赌皇后对皇上的情分,赌这后宫之主在帝国支柱摇摇欲坠时的担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张静姝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的波澜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决绝。

悲恸还在,但已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她是皇后。这天下,除了白朗自己,只有她,必须、也只能是她,去尝试拉住那个正在坠向深渊的灵魂。

“素心。”她的声音响起,异常的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奴婢在!”素心立刻应声,声音也带着一丝紧绷。

“传本宫懿旨:立刻关闭坤宁宫所有门户,今日之事,但有半字泄露,无论涉及到谁,”

张静姝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个宫女太监的脸,那目光冰寒刺骨,“连同其九族在内,一律杖毙,绝不姑息。”

“遵懿旨!”素心肃容应道,殿内侍立的众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叩头发誓,连大气都不敢出。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坤宁宫。

“再去,”张静姝的目光转向李德全,语气依旧冰冷平静,却下达了一系列具体的指令:

“让御膳房立刻准备。不要油腻荤腥,要最清爽的梗米粥,熬得稀烂,撇净米油。

配几样最清淡的小菜,腌黄瓜丝、腐乳、酱甘露……盛粥的碗务必用暖炉温着。

连同一应器具,用双层棉套裹紧,速速备好送到御花园入口处候着。再取一壶温热的、最淡的茉莉花茶来。”

“嗻!奴才这就去传旨。

懿旨如同冰封的敕令,瞬间凝固了宫闱。

张静姝踏出殿门。?森严的午后,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隔绝了本该明亮的阳光,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白光。?

白日里那场急雨虽歇,空气却更加闷热沉重,仿佛吸饱了水汽的棉絮,沉甸甸地压迫着人的肺腑。

石径湿漉漉的,?蜿蜒伸向同样被灰白光线笼罩的御花园。?

御花园内,?在这片惨淡的天光下,? 白日精心修剪的花木 ?褪尽了鲜活。

枝桠低垂,叶片黯淡无光,只余下大片大片压抑的、了无生气的墨绿和模糊轮廓构成的阴影。?

残花败叶混着泥泞,散发出浓重的衰败腥气,?弥漫在湿热的空气中。

偌大的园子寂静无声,唯有角落里几处积水的青砖上,偶尔反射出云层缝隙漏下的、转瞬即逝的微弱反光,更添几分荒芜与凄凉。?

月洞门在前方豁然洞开。门扉精巧的缠枝莲纹在?午后惨白的天光下?投下?浓重而繁复的荫翳?,像是某种幽深的封印。

张静姝的脚步,就在这月洞门下,戛然而止。

穿过那道门,便是御花园深处小憩的湖心亭。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像一把?刚从淬火池捞出的、滚烫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张静姝的眼底,刺得她灵魂都在震颤。

昨日还与她红烛高照、共饮合卺,在她面前流露出少年般赤诚与依赖的帝王。

她名正言顺、龙章凤姿的夫君白朗,此刻正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直挺挺地跪在湖心亭旁?湿滑粘腻的泥地上?!

他背对着月洞门,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染污,沉甸甸地扒在袍角?。

沾满了草屑和污痕,失去了所有象征九五至尊的尊严与光华。

他肩膀不再宽阔挺直,而是以一种防御的姿态紧紧缩着。

头颅深深低垂,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埋进这片孕育了无数皇室阴谋的?滚烫泥泞?里。?

午后惨淡却依旧刺目的天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

将他孤绝的身影?压缩成一个矮小而沉重的轮廓,紧紧压在身下那片被水汽蒸腾出氤氲土腥气的泥地上。

仿佛一个被无形的巨力摁进泥沼、即将被吞噬殆尽的标记,牢牢焊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宫午后之中。?

那身影,哪里还有半分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

分明是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尖刺,只能躲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瑟瑟发抖的幼兽!

是比御花园假山洞穴深处那只断腿的小鹿还要无助、还要绝望的存在!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张静姝。昨日洞房内的温存低语犹在耳边。

他指尖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眉梢,他眼中那卸下防备后的纯净光亮,曾让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为之悸动。

而此刻,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比坤宁宫内确认那个消息时更甚百倍!

那是一种亲眼目睹心中巍峨山岳骤然崩塌、至亲至爱之人坠入无底深渊的锥心之痛!

心口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狠狠搅动,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喉咙瞬间被腥甜的酸涩堵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远处天光刺目,在云隙间明明灭灭?,?勾勒出?他孤绝的背影,也?勾勒出?她眼中的一片荒芜。

坤宁宫的决绝,方才一路行来的沉重思虑,那些关于江山、关于责任、关于如何安抚的话语。

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什么皇后威仪,什么宫规礼法,都被这撕裂心肺的痛楚碾得粉碎!

没有丝毫犹豫,张静姝猛地提起沉重的宫装裙裾,不顾脚下泥泞湿滑的石径,向那个跪在泥泞中的身影奔去!

她的脚步踉跄而急促,?踏碎了满地的流金?,也踏碎了沉寂的空气。

绣金的裙摆扫过沾染?露珠?的草叶,带起一阵细微的簌响。

她奔至他身后,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屈膝半跪了下去!

冰冷的泥水瞬间透过薄薄的衣料,刺骨的寒意直达骨髓,她却浑然未觉。

张静姝伸出双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汹涌的怜惜,从背后紧紧环抱住了那个在日光下颤抖的、属于帝王却又无比脆弱的身体!

“白朗……”她将脸颊深深埋在他冰冷的、沾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龙袍后背上。

声音嘶哑哽咽,饱含着无尽的心碎与疼惜,轻唤着昨日洞房中他第一次告知她的那个名字。

那个褪去皇帝光环、仅属于他自己的隐秘名字。

这个名字此刻从她唇齿间溢出,带着滚烫的温度,试图去温暖这具冰封的躯体。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拥抱与呼唤,对于此刻深陷于背叛撕扯、被巨大的痛苦和怀疑吞噬了理智的白朗而言。

无异于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刺目闪电,更是对他重创后极度敏感神经的致命刺激!

他不是在沉思,他是将自己完全沉入了记忆的血潭深处!

舅舅那张慈爱带笑的脸庞正在眼前晃动,教他骑马、给他编蚂蚱、许诺带他摘最大最甜的石榴……画面是如此鲜活温暖。

可下一刻,这张脸陡然扭曲变形成一张狰狞的鬼面。

带着阴冷的算计,将那枚象征信任的石榴狠狠砸在他脸上,碎裂的汁液如同毒汁般腐蚀着他的心!

痛苦、愤怒、难以言喻的被欺骗感吞噬了一切感官。他对外界的所有感知都化作了一片充满恶意的混沌杀场!

背后骤然贴近的柔软躯体,耳边响起的陌生呼唤。

这瞬间的触碰,在他高度紧绷、防御全开的神经感知下,完全被扭曲解读成了最恶毒的挑衅!

是那些后宫中无处不在、时刻觊觎、妄想趁虚而入的莺莺燕燕!

是那些虚伪的、带着毒刺的献媚!是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再次狠狠捅上一刀的卑劣行径!

“滚开!”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炸开!

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暴戾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那如同磐石般坚硬、经过千锤百炼的本能反应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清来人是谁!身体比思维更快。

那只曾握御笔、批朱砂、也执掌生杀大权的右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如同铁钳般狠狠钳住了横亘在自己胸前的那两条纤细手臂中最脆弱的手腕!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爆发!没有丝毫怜香惜玉,完全是战场上对付敌人擒抱的本能反应——拧腰,沉肩,倾全身之力向后狠狠一拽、一掼!

惊呼声被掐灭在喉咙里,张静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巨大的力量完全超出了她的抵抗能力,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拽离地面,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后背和臂膀传来骨头仿佛要碎裂般的剧痛,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衣衫。

她眼前发黑,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咽喉!

这还没完!白朗的动作快如鬼魅!在将人贯摔在地的瞬间。

他已然迅猛转过身来,眼中燃烧着尚未褪去的猩红戾气和浓得化不开的痛苦迷雾。

根本看不清地上的是谁,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被他甩倒在地的身影。

暴怒和杀戮的欲望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理智!

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可怕的压迫感俯冲而下,一只大手带着千钧之力。

如同捕食的猛禽利爪,精准狠戾地扼住了地上人那裸露在阳光下、纤细白皙的脖颈!

“找死!”冰冷的、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字眼从他齿缝间挤出,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

五指骤然收紧,恐怖的指力毫无保留地施加在那脆弱的喉骨之上!那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幕当头罩下!

脖颈被钢铁般的手指死死扼住,剧痛伴随着可怕的窒息感瞬间席卷了张静姝所有的感官!

肺部像着了火的破风箱,徒劳地抽动着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血液疯狂涌向头部,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只剩下他居高临下、那双燃烧着疯狂与痛苦、仿佛来自深渊的赤红双眸!

那是属于被逼到绝境、失去理智的野兽的眼神!冰冷、暴戾、充满了毁灭气息!

力量悬殊到了绝望的地步!她徒劳地用双手去掰扯那只如同铁铸般纹丝不动的手。

双脚无意识地蹬踹着身下冰冷的泥土,却只是徒劳地带起几片枯叶。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被掐灭,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顺着苍白冰凉的脸颊急速滑落。

就在那滚烫的泪珠如同熔岩般滴落在白朗青筋暴起、死死扼住她脖颈的手背上那一刹那!

那灼人的温度,像是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白朗被暴怒和痛苦层层封锁的神智!

一种极其熟悉、却绝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带着独特清冷幽香的泪水气息。

混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他曾数次在凤榻上与她相对时嗅到的。

只有她身上才有的淡淡冷冽气息,那是她惯用的墨里掺了微量冷杉汁的独特味道!

这缕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息,如同一道撕裂混沌夜空的惊雷!直直劈入他混乱狂暴的灵魂深处!

“陛……!”

他扼下的动作骤然僵死!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那燃烧着疯狂火焰的双眸猛地一缩,瞳孔深处翻涌的戾气和痛苦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恐,那种深入骨髓的、灵魂都被冻结的惊恐!

他像是被这滚烫的泪和自己的认知烫伤了手,触电般猛地松开了扼住她脖颈的钳制!

身体甚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和力量的反噬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他终于看清了地上蜷缩着的身影。

乌发散乱,沾染了污泥和草屑,铺洒在冰冷的泥土上,如同破碎的鸦羽。

那张平日里清雅端丽、此刻却毫无血色、布满痛苦惊惧的脸庞,不是他昨日刚迎娶入宫、许诺要珍重一生的皇后张静姝,还能是谁?!

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赫然印着五道清晰无比的、深紫色的指痕!

如同狰狞的毒蛇盘踞在玉白的肌肤上,刺目得让他瞬间窒息!

“梓……梓潼?!”白朗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破碎的嘶哑和无法置信的恐慌。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结结巴巴,语不成句,“怎么……怎么是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剧烈的颤抖和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竟然……他竟然亲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差点……差点就杀了她!

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方才狂暴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孩童般的无措与恐惧!

他猛地蹲下身,手足无措到了极点,双手颤抖着想要碰触她。

却又在看到她脖颈上恐怖的淤痕和苍白痛苦的面容时,如同被火烫着一样缩了回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对……对不起!……我……朕……”他语无伦次。

慌慌张张地俯身,急切地、笨拙地想要将她从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抱起来。

动作间却因为极度的慌张而显得异常僵硬,“朕不是……不是故意的!朕以为是……是哪个不知死活的……”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只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以为的“不知死活”,差点成了他亲手铸成的、无法挽回的大错!

他无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恐惧,比面对千军万马更加胆寒!

他紧紧抿着唇,牙关都在打颤,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轻飘飘、仿佛一碰即碎的身体打横抱起。

入手是冰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衣料,还有她身体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丝颤抖,如同针尖,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抱着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几步之遥的石桌石凳。

石凳冰凉刺骨,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抱着她一同坐了下去,让她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一只手臂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稳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想要去碰触她脖颈上那狰狞的指痕。

“咳……咳咳咳……”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可怕的淤紫时,怀中的人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那咳声喑哑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每一声都咳得她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

大量的新鲜空气猛然灌入受损的喉咙气管,引发了更剧烈的痉挛和疼痛。

张静姝咳得弓起了背,额头抵在他胸前冰冷的龙袍刺绣上。

滚烫的眼泪失去了所有约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的手背上,也砸在他的心尖上!

那眼泪,比他之前感受过的更加滚烫!每一滴都像是熔化的铁水滴落,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痛苦不堪的灵魂!

那滚烫的温度顺着他的血脉一路蔓延,直抵心窝最深处,狠狠地、狠狠地一拧!

痛得他浑身痉挛,心脏骤然紧缩,几乎无法呼吸!

“姝儿……姝儿……”白朗慌了神,彻底乱了方寸。

笨拙地用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却发现越擦越多,那冰凉的泪水和滚烫的肌肤交织着,灼痛了他的指尖。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无助的模样,像一件被彻底打碎的琉璃器皿。

素日的沉稳、冷静、那份属于皇后的端雅从容,在她此刻痛苦脆弱的神情和滚滚泪水中被撕扯得粉碎。

他顿时手足无措,像一个弄坏了最心爱珍宝的孩子,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悔恨,“别哭……你别哭……都是朕的错!是朕该死!朕……”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一边慌乱地擦拭她的眼泪,一边徒劳地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试图缓解她的咳嗽。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痛苦喘息、泪痕狼狈的模样,再看看自己那双刚刚险些扼杀她的手,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惧几乎将他撕裂。

他只知道紧紧抱着她,将她冰冷的身体更深地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安抚。

哄人……尤其是哄被他亲手伤害至此的心上人……这对他而言,是比驾驭朝堂、决胜疆场难上千百倍的课题。

他僵硬地抱着她,下颌紧绷,眼神里充满了痛苦、迷茫和无措,只能一遍遍地低喃着她的名字。

笨拙地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脖颈间传来的细微抽噎,心口那被背叛撕裂的巨大伤口。

此刻又被自己亲手造成的、更深的愧疚和恐惧狠狠捅穿,痛得他几乎麻木。

冰冷的石凳上,九五之尊僵硬地抱着他刚刚差点亲手扼杀的皇后,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幻梦。

日影西沉,鎏金般的余晖从琉璃屋檐寸寸褪去,宫墙的轮廓在暮色中凝成青灰的剪影。

最后几缕残阳挣扎着漫过太液池,将雕栏玉砌染作斑驳的锈色,又迅速被游移的暗影吞噬。

暮风渐起,卷着零落的银杏掠过石阶,御花园里白日怒放的牡丹此刻蜷成团团的墨影,在愈发浓稠的夜色里瑟瑟颤抖。

天际残霞如血痕消退,宫灯次第亮起时,冷意已顺着青石板沁入骨髓。当最后一抹幽蓝沉入墨海。

月光无声流泻,将他们相拥的身影凝固在冰冷的石桌旁,如同两尊被遗弃在无边寒夜里的、伤痕累累的玉雕。

远处宫灯幽暗,风声呜咽而过,御花园的草木在暗影中无声摇曳。

将这死寂般的沉重与劫后余生的惊悸,深深拓印在这幽深的宫苑深处。

只有她压抑的抽噎和他笨拙拍抚的动作,在这死寂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回响。

坤宁宫的决绝,御膳房精心准备的清粥小菜,那壶温热的茉莉花茶……此刻都已遥远得不值一提。

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疼痛,无声的泪水,和一个帝王在心爱之人面前彻底崩塌的、无法弥补的悔恨。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粘稠死寂里,一道比宫檐阴影更黑的魅影,毫无征兆地从太湖石嶙峋的孔窍中迸射而出!

那身影迅捷如扑食的夜枭,紧贴着地表,足尖点过湿润的青苔竟无声无息,直扑向那对凝固在石凳上的身影。

惨淡月光恰好掠过她蒙面巾上沿,映出一双燃烧着刻骨怨毒的眸子,瞳孔深处一点寒芒,死死钉在皇后苍白如纸的颈侧。

她手中紧攥之物,赫然是张静姝日常绾发的赤金点翠衔珠凤簪。

此刻那象征尊荣的凤凰尖喙,正流淌着与主人衣襟上同样粘稠的暗红,在微光下反射出一点狰狞的碎金。

“呃!”

张静姝纤细的锁骨下方,那薄如蝉翼的素白中衣,瞬间被一股沛然巨力刺穿、撕裂。

凤簪冰冷的金芒一闪即逝,如同一颗剧毒的獠牙,深深楔入温软的骨肉之间。

一声短促到几乎湮灭的闷哼从她喉间挤出,随即被更汹涌的暗红彻底淹没。

那红色并非喷溅,而是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从簪头刺入之处凶猛地洇染开来。

如同宣纸上猝然滴落的浓墨朱砂,迅速吞噬着仅存的洁净,转眼便将那片素白浸透、染沉。

“贱人!”

白朗的咆哮已非人声,那是龙鳞被逆掀、逆鳞被触犯时迸发的毁天灭地之怒。

他搂着张静姝的手臂青筋虬结欲裂,另一只铺泻在地的广袖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玄色巨幡,裹挟着裂帛惊风的尖啸,狠狠踹向那团黑影!

靴底沉重的金线龙纹,结结实实印在刺客柔软的腰腹。骨骼碎裂般的闷响清晰可闻。

那蒙面人如同断线傀儡,被狂暴的力量凌空掼出丈余。

“砰”地一声砸在坚实的石阶棱角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手中那染血的半截凤簪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凄艳的弧线,“叮当”滚落枯草丛深处。

“来人!抓刺客——!!”

皇帝的厉喝如同九天惊雷炸响,比方才撕裂宿鸟的嘶吼更具实质的穿透力。

这咆哮不再是悲鸣,而是裹着血与火的敕令。声浪撞在朱红宫墙,仿佛连琉璃瓦都在簌簌颤抖。

话音未落,三道比夜色更幽沉的影子,如同从宫阙砖石的缝隙里、月光的死角处、甚至是太湖石嶙峋的暗影中剥离凝聚而成,不带一丝烟火气地骤然闪现!

他们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视网膜捕捉的极限,如同三道贴着地面疾掠的黑色闪电。

其中一个精准地堵死了刺客翻滚后挣扎欲起的退路,冰冷的靴底“咔”地一声,重重踩在她试图蹬地的膝弯关节处,将其瞬间压垮。

另一个身影如鬼魅欺近,铁钳般的手爪带着破空声,一手如鹰爪般锁死刺客的咽喉,拇指死死扣住喉骨下方的凹陷。

另一手闪电般抓住她刚刚撑起的手臂,一个利落到残忍的拧腕反剪,伴随着一声清晰的骨节错位脆响。

第三个黑影紧随而至,冰冷的刀刃已然无声无息地横在了刺客因剧痛而不自觉昂起的颈动脉旁。

那蒙面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瞬间瘫软在地,徒劳地蜷缩,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喉咙被扼住的咯咯声。

她身上滚落的尘土混着石阶的湿痕,在惨白月光下,像一条蜿蜒的、濒死的蛇。

李德全的皂靴刚踏过御花园入口的汉白玉门槛,手中提灯的橘光便急颤着泼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飘摇不定的光斑。

那光晕恰巧撞上太湖石旁石桌畔凝固的阴影:皇帝玄色龙袍金线暗绣的广袖铺泻满地,怀中皇后素白如雪的中衣,自襟口至下摆,竟被大片不断洇深的暗红彻底浸透。

两人交颈相拥的轮廓,被那惨白的月光勾勒得如同寒刃劈出的银边,活似宫廷秘库中两尊被天雷硬生生劈裂的羊脂玉雕。

莹润的表面爬满狰狞裂隙,内里正汩汩往外渗涌着血泪交融的浆液。

李德全左脚悬在半空,整个人僵住,只听掌心紧握的紫竹灯笼杆“咔”地一声,崩开数道细密的裂纹。

“李!德!全——!死哪去了——!”

皇帝的嘶吼如同淬毒的投枪,猛然炸穿死水般的沉寂!

声浪撞上朱红宫墙又狠狠弹回,惊得檐角宿鸟扑棱棱振翅,像无数把黑剪子骤然撕裂了夜幕。

李德全浑身剧震,提灯脱手飞出,“哐当”一声重响砸在冰冷石阶上,翻滚着坠入枯草丛中。

烛火立时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草茎,“嗤”地腾起一股刺鼻的青烟。

他身后跟随的一溜小太监,膝盖砸地声连成一片,额头磕在青石上的闷响沉重如战场擂鼓。

御前总管全身的筋骨在那瞬间绷紧如满弓之弦:

双眼如鹰隼般扫过张静姝纤细脖颈上那圈深紫色的、指节分明的扼痕。

以及白朗龙袍前襟那片还在缓慢扩散、色泽粘稠如墨的巨大深渍。

一对招风耳敏锐的捕捉到张静姝气若游丝、几乎断裂的细微抽息。

那声音细微得如同竹笛上绷紧的薄膜,正处于将破未破的最后颤鸣。

?鼻?腔内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甜血气,混杂着夏夜的潮湿霉气,如无形的冰针,狠狠扎入他的肺腑深处。

当白朗那双染血的手,颤抖着探向张静姝苍白鼻息时,李德全已闪电般甩开肩上碍事的金蟒纹披风,一脚狠狠踩灭自己灯笼引燃的、正跳跃噬咬枯叶的幽蓝火苗。

镶金线的官靴鞋底碾过燃烧的银杏残叶,溅起的火星如毒虫般噬咬上他锦缎的袍角。没有丝毫犹豫,向着西北角拔足狂奔!

太医署蜷缩在西北角门深处,李德全的身影撕开浓稠如墨的夜色。

宫道上零星残存的灯笼余光,将他扭曲拉长的影子疯狂地投映在漫长的朱红宫墙上,如同鬼魅疾行。

?九曲桥?上,桥面木板积满夜露,湿滑如泼了一层桐油。

他几乎未减速,单手抓住冰凉的雕花石栏,腰身一拧,鹞子般腾身跃入桥下枯败的荷塘!

“哗啦”一声巨响,刺骨的冰水瞬间灌满沉重的鹿皮官靴。断裂的荷梗如淬毒的匕首边缘,轻易划破锦缎裤腿,粗糙的芦苇杆在他小腿皮肉上拉出数道细密火辣的血线。

?白日里姹紫嫣红的魏紫姚黄,此刻全蜷缩成黢黑狰狞的鬼爪,从四面八方伸来,如绊马索般死死纠缠脚踝。

剧喘中,他抽出腰间嵌白玉的犀角带扣,疯魔般劈砍拦路的花枝!

碎裂的花瓣混着黏腻冰冷的冷汗,糊满他青筋暴跳的脖颈和脸颊。

?奉先殿阶梯上,汉白玉阶浸透了千年苔衣,湿漉漉泛着幽光。身后一个小太监失足,惨叫着骨碌碌滚下石阶。

李德全头也未回,反手精准地揪住少年后领,用尽力气向前一掼!

自己却因骤然失衡,膝骨重重磕上阶中央蟠龙浮雕狰狞的龙首!

剧痛钻心,他清晰地听见自己髌骨处传来软骨错位般的、令人牙酸的“咯嘣”脆响。

灯笼微弱的光晕在他一路癫狂的疾驰中剧烈摇曳、跳动。

那光影掠过沿途值夜宫人一张张惊骇欲绝、毫无血色的脸。

有人失声惊叫:“走水了?!”

却是李德全散落的赤金发冠,引燃了肩头未熄的暗红火星。

银白的发丝在呼啸夜风中“滋滋”作响,蜷曲成缕缕焦黑扭曲的红线,散发出蛋白质燃烧的焦糊气味。

当李德全终于赶到太医院门口时,当值医正陈守仁正全神贯注碾磨一味石青粉末,铜杵“咚”一声闷响,失手砸进药臼深处。

就在此时,李德全如同裹着一身地狱之火,轰然撞开沉重的格扇门!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药秤上那象牙秤杆猛地一颤,盛着名贵犀角的铜盘“当啷啷”弹跳着跌落尘埃。

“皇…皇后娘娘…”李德全咽喉如同被滚烫的炭块灼烧过,嘶哑得不成人声,肿胀发紫的颈皮包裹着上下剧烈滑动的喉结。

他终于挤出后半句,字字泣血:“…圣驾在养心殿!快!!”

陈太医惊得魂飞魄散,抓向药匣的手僵在半空,匣中上好的党参片哗啦啦撒了一地。

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太医,手里捧着的针灸铜人“咣当”掉在地上,三人登时僵若木偶。

李德全劈手夺过陈太医身旁最大号的青囊药箱:

装有金针的麂皮囊狠砸进陈太医怀里,撞得他闷哼一声。

装着止血白药的天青瓷瓶,被他硬生生塞进左侧年轻太医的衣领深处,冰冷的瓷瓶贴着滚烫的肌肤。

盛满老山参片的红木匣子,“啪”地扣在右侧太医的发髻上,参片散落发间。

“迟半步!诛!九!族!”李德全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咆哮,震得房梁积尘簌簌落下。

陈太医魂飞魄散,官袍下摆死死绊住双脚,竟直接从门槛上直挺挺扑了出去!

沉重的药箱铜扣“咔嚓”一声撞碎在殿门冰冷的石阶棱角上。

箱内一只琉璃瓶应声碎裂,名贵的金褐色蟾酥粉末瞬间弥漫开来,在夜风中漫成一片诡异的金雾。

养心殿东暖阁内,浓稠的血腥气几乎粘住了人的牙齿。

张静姝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明黄云锦的褥垫上,颈间那道玉痕已转为骇人的深青乌黑,肿胀不堪。

白朗如同一尊失去魂魄的石像,跪在龙榻脚踏上,玄色龙袍的广袖深深浸泡在盛满血水的赤金铜盆里。

他攥紧湿帕绞拧的手背上,青紫色的筋络如虬龙般暴凸而起。

陈太医连滚带爬扑到榻前,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白朗布满血丝的眼珠猛然转动。

一只染满暗红、指甲缝里嵌着血痂的手指几乎要戳进陈太医的眼窝:“救不活…太医院上下!全给朕填!井!”

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铁器,令人毛骨悚然。银质柳叶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皇后沾血的衣襟。

暖阁内霎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原是张静姝锁骨下方三寸处,赫然插着半截断裂的赤金点翠衔珠凤簪!

簪尾的赤金牡丹花蕊随着她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每一次微小的起伏,都在创口处挤压出一层细小血泡,聚起又无声破灭。

?救治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碾磨进行:?陈太医三根枯瘦的手指死死扣压在张静姝冰凉的手腕寸关尺上。

豆大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滚落,无声地洇湿她素白袖口昂贵的杭绸。

旁边举着铜烛台的小太医,双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烛光晃动的光斑在她苍白的面容上疯狂跳跃。

白朗猛然暴起,包裹龙纹的腿狠狠踹中少年腿弯!少年闷哼一声重重跪倒,烛台险险脱手。

捧着参汤的药童惊得魂飞魄散,汤碗被白朗狂乱扫动的龙袍广袖带翻!

白瓷碎片在黏腻的血泊里打着旋儿,发出刺耳至极的锐响。

当陈太医用银质小镊子探入簪创深处,试图剜出残留的碎玉时,张静姝紧闭的口中突然涌出一股粘稠的、泛着不祥乌黑的血块!

白朗如同受伤的疯虎,暴起揪住陈太医灰白的发髻,狠狠将其头颅撞向蟠龙金柱!

嘶吼裹挟着血沫喷溅在太医惊恐扭曲的脸上:“活人!朕要活人!听见没有——!!!”

五更天的梆子沉闷地敲响了第四声。蟠龙烛台上的粗大红烛已燃至根部。

烛泪堆积如赤红色的凝固火山熔岩,在烛台下蜿蜒流淌。

陈守仁如同一滩烂泥瘫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十指缠满被药汁和血水浸透、颜色污浊的棉纱。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捧起半碗混合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粘稠如膏的药糊,声音嘶哑破裂:“万幸…天佑…簪头…偏离心脉半分…”

白朗蜷缩在龙榻脚踏的阴影深处,撕破的龙袍袖口下,露出一段新添的、深可见骨的抓痕,那是张静姝在无边剧痛中无意识挣扎所致。

他忽然抓起一块浸泡在血水中的丝帕,猛地捂在自己脸上。

绣着金龙的肩膊无法抑制地剧烈起伏,一声声被织物死死捂住、闷钝如受伤孤兽舔舐伤口般的呜咽,从帕子深处沉沉地、断断续续地渗出。

李德全悄无声息地示意宫人更换铜盆。新鲜的温水注入盆中,荡开层层涟漪。

水波晃动间,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烧焦的鬓发散乱地垂落额前,沾满污渍的官袍下摆。

凝固着九曲桥下荷塘的腥臭淤泥、牡丹圃里被碾碎的花瓣汁液、太医院台阶上金粉般的蟾酥残迹。

以及…皇帝踹向太医时,飞溅上来的、已然变成暗褐色的小小血点。

?殿外天际泛起一层蟹壳般的青灰色?,第一缕锐利如箭的晨光,猝不及防地刺破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精准地投射在龙榻边缘。

那双沾满血污与尘泥、象征无上皇权的龙纹皂靴旁,静静躺着一小枝被遗忘的茉莉。

定是昨夜从皇后散落的如云发髻间悄然滑落。

此刻,那曾经洁白如雪的小小花瓣,已被粘稠的凝血彻底包裹、浸润,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哀伤的锈褐色。

然而,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幽香,仍固执地挣脱了浓重的血腥气息,在将熄未熄的烛烟余烬中,幽幽地浮荡开来。

窗纸上那片蟹壳青,已被一股霸道而锐利的白光取代,无情地切割着殿内残余的昏昧。

浓烈的血腥气,经过一夜的沉寂,并未全然消散,反而与药味、汗味、蜡泪的焦糊味以及某种绝望的气息深深糅合,沉淀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黏腻地附着在梁柱、帷幔、金砖的缝隙里,如同昨夜凝固的噩梦本身。

它钻进鼻腔,不再是昨夜那令人作呕的喧嚣,而是一种阴冷的、沉重的、仿佛渗入骨髓的余韵。

李德全佝偻着腰,如同殿内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小心翼翼地追随着那道背对自己的玄色身影——皇帝已不在龙榻脚踏的阴影里。

白朗背对着所有人,站在净室的门口。他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龙袍,此刻却是昨夜疯狂的见证者。

玄色的锦缎上,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晨光熹微中本该威严璀璨,却被大块大块干涸发硬、呈现暗褐乃至紫黑色的血痂彻底覆盖、污损。

龙爪浸透了皇后颈间的血,龙身沾染了铜盆里的血水。

广袖更是饱吸了皇帝自己腕上深可见骨的抓痕渗出的血浆,沉沉地垂坠着,散发出铁锈与死亡混合的腥甜。

这不再是一件龙袍,更像是一具从血池里捞出的、凝固了所有暴怒与恐惧的甲胄。

两名年轻太监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面色惨白如纸,指尖冰凉。

他们奉命上前,为皇帝解开这沉重的束缚。系带被凝固的血块粘连,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嗤啦”声,仿佛在撕扯皮肉。

每解开一道盘扣,都像是揭开一层尚未结痂的伤疤。

当厚重的龙袍终于从皇帝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同样浸染了深色、紧紧贴在身上的明黄中衣时,一股更浓烈的、带着体温的血腥气猛地弥散开来。

白朗挺拔的背脊微微僵了一瞬,没有回头。

太监们屏住呼吸,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湿冷、僵硬、仿佛有千斤重的血衣剥离下来。

它被无声地、小心翼翼地卷起,像处理一件不祥的秽物,快速移开。

净室内,水汽氤氲。巨大的黄铜浴桶盛满了温度略高的清水,水面漂浮着几片宁神的柏叶和几朵素白的栀子花,大约是李德全试图驱散血腥的最后努力。

然而昨夜的气息是如此顽固,清水与花香甫一接触那浓烈的血腥,便似乎败下阵来,只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更加窒息的混合气味。

白朗踏入水中。温暖包裹了他冰冷的躯体,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他低头,水面剧烈晃动,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且布满彻夜未眠血丝的脸。

嘴角紧绷,下颌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

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滚落,砸在水面,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如同更漏在倒计时。他猛地将整个头颅扎入水中!

水面剧烈翻腾,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仿佛一头濒死的困兽在无声地咆哮。

水淹没了他,隔绝了外界,只剩下胸腔里那颗沉重擂动的心脏声。

以及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碎片:姝儿颈间的乌紫、深插的断簪、喷涌的黑血、自己疯狂失控的嘶吼……它们在水下反复冲撞着他的神经。

许久,久到侍立一旁的太监几乎要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才猛地抬头,破水而出!

水花四溅,他剧烈地喘息,胸膛起伏,水珠沿着发丝、眉毛、高挺的鼻梁疯狂滚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他抬手,用力搓洗着自己的脸、颈项、手臂,尤其是昨夜被张静姝抓破的地方。

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浸泡在温水中,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近乎粗暴地揉搓着,仿佛要将沾染的污秽、留下的恐惧、流露的脆弱,统统洗刷干净,连同皮肤一起搓掉一层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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