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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怯生生地爬上糊着素纱的支摘窗棂,将窗格细细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砖地上。

浮春在一阵心悸中惊醒,眼睫上还凝着昨夜未干的泪痕。

薄雾般的湿冷仿佛还裹在身上,与二月清晨真实的凉意交织,让她不自禁地蜷紧了单薄的被褥。

昨夜的惊惶并未随夜色褪尽,心口仍残留着被攥紧的余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短促。

“浮春?” 轻柔的呼唤带着关切响在耳畔。芳菲早已起身,此刻正坐在对面床沿,忧心忡忡地望过来。

她手里绞着一方半湿的帕子,显然已守候多时,“你…可觉着好些了?昨夜…吓坏我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唯恐惊扰了这死寂般的清晨,也唯恐触痛了浮春脆弱的神经。

浮春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逸出一丝喑哑的气音。

她挣扎着撑起身,目光空洞地掠过这间狭小却因晨光而显得清晰的下房——昨夜仓惶关紧的门板,墙角堆放杂物的阴影,还有芳菲那张写满担忧和未敢深问的脸。

窗外,几声零落的鸟鸣衬得庭院愈发空旷寂静,仿佛昨夜的惊涛骇浪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然而,空气里似乎漂浮着某种无形的尘埃,是歇斯底里后的虚脱,是巨大秘密沉甸甸的压覆,是命运丝线悄然绷紧的微响。

她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冰凉地砖的触感,以及一种……自此将被王府阴影牢牢攫住的、挥之不去的寒意。

晨光温柔,却照不进她眼眸深处那片凝固的惊惧之潭。

浮春指尖的微颤,终究在那冰凉触感的余悸中,缓缓平息,化作一种深入骨髓的僵冷。

她深吸一口气,清冽的空气钻入肺腑,非但没能驱散心头的阴霾,反倒像细小的冰针,刺得生疼。

芳菲绞着帕子的手停了,忧虑的目光几乎要穿透浮春单薄的肩背。

“……我没事。”浮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旧门扉的转动。

她掀开薄被,双脚踩上冰冷的砖地,那寒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昨夜仓惶赤足奔逃的记忆碎片再次闪现,她猛地闭了闭眼。

芳菲立刻递上温热适中的湿帕:“快擦擦脸,定定神。”

她的目光扫过浮春苍白如纸的脸和眼下浓重的青影,低声道,“澄心堂那边……耽搁不得的。王妃虽仁厚,规矩却是铁打的。”

浮春接过帕子,温热柔软的织物覆在脸上,短暂的暖意几乎让她眼眶发酸。

她用力擦拭,仿佛要抹去泪痕,更要抹去昨夜残存的惊惶与脆弱。

再抬头时,那张清秀的脸上已努力绷紧了一层薄薄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那片凝固的惊惧之潭,深不见底,泄露着强撑的痕迹。

下房的清晨忙碌起来。两人动作轻巧却迅捷地梳洗、更衣。

浮春的手指在系那身王府二等丫鬟统一的素色细布褙子时,几度不听使唤,简单的盘扣仿佛成了艰涩的机关。

芳菲默默地帮她整理好衣领,将一缕散落的鬓发抿回耳后,动作里带着无声的支撑。

她递给浮春一个微不可察的眼神,里面混杂着担忧、鼓励,还有一丝同处漩涡边缘的惶恐。

昨夜那场发生在王府深处的风暴,即使她们只是被余波扫到的边缘人,也足以令她们肝胆俱裂。

收拾停当,浮春对着墙角那面模糊的铜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眼神空洞、强作镇定的自己。

镜面映出的脸庞,瘦削而缺乏血色,像一朵被寒霜打蔫的海棠。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刺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推开那扇昨夜被她仓惶关紧、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门板时,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门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打破了院落的寂静,也让浮春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几乎是踮着脚尖跨出门槛,仿佛门外不是熟悉的庭院,而是危机四伏的雷池。

晨光已然大亮,却依旧带着仲春特有的薄纱般的清冷。

偌大的镇北王府庭院,此刻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死水般的沉寂里。

雕梁画栋的游廊,精心修剪的花木,铺设整齐的青石板路,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曦光中,显得异常规整、洁净,甚至……肃杀。

昨夜风雨侵袭的痕迹早已被不知何时起身的粗使仆役们清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难觅踪影,仿佛那场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尘埃。

那不是尘土,是无数道紧绷的神经,是无数双低垂的眼帘下藏匿的惊疑与窥探。

浮春能清晰地感觉到行走在各个角落、廊下的仆役、婆子、低等丫鬟们,动作似乎都比往日更为僵硬、谨慎。

他们的脚步放得极轻,交谈声更是压低到近乎湮灭,彼此交汇的眼神快速而闪烁,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偶尔有目光扫过浮春,那目光里不再仅仅是平日的疏离或淡漠,而是掺杂了难以言喻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不祥的印记。

浮春把头埋得更低,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些无声的审视。她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却又沉重得抬不起来。

通往澄心堂的回廊似乎比往日漫长了许多。廊柱投下斜长的阴影,在她脚下交错纵横,如同无形的囚笼。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廊道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胸口那片被攥紧的余痛。

路过一处临水的轩榭时,她瞥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素净衣服、行色匆匆、面色惨淡的影子,像一缕游魂飘荡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那挥之不去的寒意再次从脊椎攀升,昨夜那双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手扼住喉咙的绝望窒息感,毫无征兆地再次袭来。

她猛地停住脚步,扶住冰冷的廊柱,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浮春姐?”一个捧着铜盆准备去打水的小丫头看到她煞白的脸,怯生生地关切了一声。

浮春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走得急了。”

她不敢再看那丫头的眼睛,几乎是逃也似的继续向前奔去。

终于看到澄心堂那熟悉的飞檐斗拱和朱漆大门时,浮春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

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站在门外几丈远的廊下阴影里,深深地、连续地做了几次深呼吸。

胸口那股翻涌的血气和惊悸,如同汹涌的潮水,被她一点点、艰难地压回胸腔深处。

她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背脊,抬手仔细抚平衣襟上最后一丝看不见的褶皱,将嘴角再次抿紧,直到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

镜子里那张强作镇定的脸,此刻必须成为一张完美的面具。

澄心堂,白战和拓跋玉的寝殿,此刻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静谧之中。

厚重的大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一丝朦胧的光线和隐约的檀香气味。

门外廊下,四名身着青色比甲、面容沉静的一等大丫鬟垂手侍立,如同四尊玉雕的侍女像,纹丝不动。

她们的眼神低垂,落在自己脚尖前方三寸之地,呼吸都放得极轻缓,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怕惊扰了殿内的主人。

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从门内弥散开来,笼罩着整个院落。

浮春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步履放得极轻、极稳,走上前去。

她对着其中一位领头的、名唤锦书的管事大丫鬟,无声地屈膝行了个礼。

锦书抬眼看她,目光锐利如刀,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像是能穿透浮春勉强维持的表象,直抵她眼底深处那片惊恐的冰湖。

昨夜澄心堂内外的混乱,锦书必然是亲历者。她能清晰地看到浮春眼下的乌青和强压下的苍白,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审视,或许是了然,或许是一丝警告。

她并未言语,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下巴朝殿内方向微微一扬。

浮春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这眼神的含义:噤声,小心,规矩不能乱。昨夜的事,在这里是禁忌,是绝不能提起的噩梦尘埃。

她再次颔首,屏住呼吸,侧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朱漆门扉侧边的小门,闪身进入。

踏入澄心堂外殿,一股混合着昂贵沉水香与药草清苦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与外界的清冷截然不同。

殿内光线柔和,巨大的落地罩格局分明,将空间分割。

外殿陈设奢华而庄严,紫檀木的桌椅几案泛着幽光,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名家书画,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董珍玩。

一切都纤尘不染,摆放得一丝不苟,彰显着主人的尊贵与王府的威严。

然而,这奢华与秩序之下,却弥漫着一种比外面庭院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静。

这种寂静并非安宁祥和,而是无数道绷紧的神经共同织就的网,是巨大风暴过后,生怕一丝微风都会再次引发雷霆的极致压抑。

七八名当值的二等丫鬟如同幽魂般在殿内无声移动。

她们有的手持拂尘,极其缓慢、轻柔地拂拭着本就光可鉴人的器物;有的捧着盛有温热清水的玉盆和洁净柔软的巾帕,垂首侍立在通往内殿的垂花门帘旁,如同随时准备冲锋的士兵。

还有的则守在鎏金铜兽香炉旁,用细长的银箸极其小心地拨弄着炉内的香灰,确保烟气袅袅不断,却又绝无半点声响。

她们的姿态恭谨到了极点,动作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是麻木而空洞的,仿佛被抽离了魂魄,只剩下机械执行规程的躯壳。

行走间裙裾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在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紧绷的鼓面上。

浮春迅速融入这片死寂的“有条不紊”中。她熟稔地走到自己的位置——靠近内殿垂花帘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鎏金铜盆架和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整齐叠放着预备给王妃净面用的、浸着玫瑰露的温热绵巾。

她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化为这精密仪轨里一颗沉默的螺丝。

手指交叠在身前,指尖用力掐着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不断从心底涌起的寒意和想要颤抖的冲动。

她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前方水磨金砖地面上一条细微的光影分界线上,不敢抬眼看那垂花门帘——那后面,就是昨夜风暴的核心,是此刻仍沉睡着的王爷与王妃。

内殿与外殿仅一门帘之隔,却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垂花门帘用的是上好的宫缎,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厚重而密实,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视线和大部分声响。

浮春只能凭借极其微弱的、极其规律的呼吸声,判断出王妃确实还在未醒的安眠中。

那呼吸声极其悠长平稳,似乎昨夜那场足以撕裂王府夜幕的变故,并未真正惊扰到女主人的沉酣。

这反常的平静,非但不能带给浮春丝毫安心,反而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与沉重。王妃是全然不知?还是……别有深意?

昨夜那双冰冷的手,那浓烈的血腥气,那濒死的窒息感……与帘后这位身份尊贵、素有贤名的镇北王,究竟有何关联?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时间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中缓慢流淌。香炉里的烟气无声地缭绕。

窗棂格子间漏下的天光,在水磨金砖上缓慢爬行,如同蜗牛留下的粘稠湿痕,标记着这凝固时光的刻度。

浮春凝视着脚尖前那道细微的光影分界线,仿佛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渊。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已由锐痛转为麻木的钝感,但那点自虐带来的清醒,终究抵不过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每一次帘后传来的悠长呼吸,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绷紧的神经末梢。

那呼吸太规律,太平稳了——平稳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风波的贵妇,反倒像一个……沉入无梦之境的人偶。

殿内沉水香的浓郁甜腻与药草的清苦相互撕扯,最终化为一种令人窒息的、挥之不去的陈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香炉旁侍立的丫鬟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银箸尖端碰触到炉壁,发出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叮”。

这微响在死寂中却如惊雷炸开!所有丫鬟的动作瞬间凝固,连拂尘摆动的丝绦都僵在半空。

捧着玉盆的丫鬟指节泛白,几乎要将盆沿捏碎。无数道惊恐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箭矢,“嗖”地射向那厚重的垂花门帘。

浮春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屏住呼吸,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耳朵,竭力捕捉着帘后的动静。

……呼吸声,依旧平稳悠长。仿佛那一声轻微的“叮”,不过是尘埃落定时的一声叹息,被无尽的黑暗瞬间吞噬。

紧绷的空气并未因此松懈,反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

刚才那一瞬的失控,如同在大坝上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恐怖的洪水加速渗透。

浮春感觉到冷汗正沿着她的脊柱缓慢蜿蜒而下,浸湿了内衫,带来一片令人战栗的湿冷。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王爷……他到底……昨夜那双手,冰冷如铁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扼住她咽喉时那种绝望的窒息感再次汹涌袭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那张在黑暗中依稀可见的脸……真的是王爷吗?还是……府中其他可怕的存在?念头纷乱如麻,越缠越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敢再深想,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死死焊在砖地上那道光影上,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香灰无声的飘落中,被无限拉长、抻薄。

就在这时,帘后那悠长平稳得近乎诡异的呼吸声,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短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那呼吸的韵律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不再是毫无波澜的深眠,而是带上了一丝……苏醒前的滞涩?像沉船缓缓浮出漆黑的水面。

浮春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猛地攥紧了交叠的手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死寂中异常清晰。

她惊骇得几乎要闭上眼,却又死死忍住,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垂首侍立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那道象征着两个世界的垂花门帘。

帘内,传来一声极轻、极缓的,衣料与被褥摩擦的窸窣声。像沉睡的巨兽,在无边的黑暗里,第一次,缓缓地、慵懒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窗格斜落的光影,不偏不倚,正爬上了浮春特意盯着的那道砖缝。

屏风之内的锦绣堆中,白战那双曾让整个长安闺阁娇娥、云鬓朱颜尽折其眸的眼眸,?在浓密睫羽覆盖的阴影下,如同蒙尘的琉璃,缓缓睁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空茫茫一片,映不出半点晨曦,也映不出昨夜的血色。

沉重的眼帘费力地撑开些许,视线里是鲛绡帐顶模糊扭曲的光影。

鼻腔里混杂着清冽的冷香与一丝若有似无、令人不安的铁锈气息。

身体如同沉在深水中,每一寸骨骼都滞涩发僵,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麻木的钝痛。

混沌的意识尚未凝聚成形,一种根植于骨髓深处的习惯却已先于一切思考苏醒。

空茫的视线甚至未能清晰勾勒出头顶的帐幔纹路,他那略显苍白、指节分明的手,便已凭着无数次重复形成的本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下意识地向身侧熟悉的锦褥探去——捞向那个理应温软沉睡的身影。?

“玉……”?

一个沙哑干涩,几乎不成调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微弱得像一声叹息。?

指尖在光滑的锦缎上划过,下一瞬,却陷入某种微凉的柔软——是衣料下覆着的属于人体的温度与轮廓。

他的手掌本能地拢住了一截纤细的手腕,或者是一段滑腻的臂弯。

那实实在在的触感,带着熟悉的、沉睡中人特有的松弛与微温,穿透了他指尖的麻木与意识的混沌,沉沉地落在他感知的底端。?

?这预料之中的触碰,如同一枚定心石,瞬间压下了那刚刚在他心头漾起的、毫无来由的巨大失落与不安的涟漪。?

须臾,他俯身将全然未醒的拓跋玉笼在怀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吻上她微凉的唇瓣。

那点温软在舌尖化开,像破晓时分檐角将坠未坠的露水,让他想起漠北沙暴里干涸的血——唯有这样真实的触感,才能撕碎那些碾骨扬灰的幻觉。

他的吻带着三千里风沙的粗粝,更深的是熔岩般翻涌的惶惑。

唇齿间那份微温柔软的触感,像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短暂地压下了那啃噬心魂的恐慌。

?唯有真真切切地感知她、触碰她、将她完完全全禁锢在怀抱里,才能撕破那层随时可能将他吞噬的、名为虚幻的薄纱。?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如同漠北短暂的晴空,转眼即逝。?

自从昨日铁蹄踏入朱雀门,卸下染血的甲胄,踏进这长安城的镇北王府,一种蚀骨的不安便如影随形。?

十年塞外黄沙,枕戈待旦,刀尖舔血,未曾皱过一下眉头。可归家不过短短一日,他却像初上战阵的新兵,被一种名为“失去”的恐惧攥紧了五脏六腑。

?他患得患失,如惊弓之鸟。?

哪怕只是片刻转身,去书房处理堆积的军报;哪怕只是离开暖阁,去庭院透一口气;?哪怕只是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那一树摇曳的海棠……

只要视线里失去拓跋玉的身影哪怕一息,那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他强装的镇定。?

心跳会骤然失序,呼吸会变得急促,指尖会不受控制地发冷颤抖,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失去了重心,脚下坚实的地板瞬间化为流沙,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更讽刺也更折磨的是,即使此刻,即使拓跋玉正温顺地躺在他怀中,呼吸清浅,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

即使她昨夜倚在他疲惫的肩头,亲口一遍遍承诺:“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此生此世,唯君而已”。

即使她的手腕纤柔温热,此刻正被他牢牢扣在手心,那熟悉的脉搏一下下敲击着他的掌心,他也无法全然相信这份安宁。?

那份承诺的重量,在漠北无尽的杀戮和瞬息万变的生死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昨夜烛火摇曳下她温婉的眉眼,会不会只是他濒死前最后的幻念?

掌心这份实实在在的温热,会不会在下一刻就骤然冰凉,如同战场上无数从他指缝滑落的、失去温度的同袍的手?

那巨大的劫后余生感,非但没能带来平静,反而将他抛入一个更深的陷阱。

他像一个守财奴,战战兢兢地捧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一刻不敢眨眼,唯恐一错神,掌中之物便会化为泡影,消散在长安仲春暖融的风里。

患得患失的荆棘,日夜不休地缠绕着他的心神。?证明她“存在”的触感,如同饮鸩止渴,只能缓解片刻,却无法根治那深入骨髓的疑惧。?

他需要的不只是她在身边,而是她烙进他骨血里的存在感,永不消散,永不分离——就像漠北的风沙早已融入他的呼吸,如同这场漫长战争留下的无形烙印。

唯有如此,他才能确信,怀中这温软的、属于拓跋玉的血肉之躯,并非他沙场白骨堆上衍生的一场朝生暮死的幻梦。

拓跋玉终于被那带着风沙烙印与惶急熔岩的吻扰醒。

浓密如鸦羽的睫毛轻颤了几下,才费力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微光,勾勒出陌生的帐顶繁复花纹。

意识如同沉在深水之底的珠贝,迟缓地浮向水面。唇上残留的触感粗粝而炽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和……泪水的咸涩?

沉重的束缚感来自腰际和后背,那不是锦被,而是两条钢铁般箍紧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血都揉碎了嵌入另一具躯壳。

她在那令人窒息的怀抱中艰难地偏过头,迷茫的视线如同拨不开的晨雾。

“……白战?” 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浓重的困惑,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

她试图聚焦,视线艰难地攀爬上眼前咫尺之近的面容。

那张曾令漠北胡骑闻风丧胆、棱角分明的脸庞近在眼前,深邃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下颚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黏在紧绷的皮肤上。

他的眼眸极深,幽暗得如同子夜无星的戈壁,里面翻涌着她全然陌生的、近乎骇人的情绪——那是一种濒临绝境的野兽死死咬住最后猎物的疯狂占有,又混杂着深渊般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脆弱。

她认得这是她的白战,她的将军,她昨夜才在烛影下温言软语安抚过的丈夫。

可此刻的他,更像一头伤痕累累、被逼至悬崖尽头,正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唯一救赎的困兽。

他沉重而紊乱的呼吸灼烫地喷在她的颈侧,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微不可察的战栗。

“我在……哪里?” 她喃喃低语,意识仍漂浮在混沌的边缘,身体本能地在他怀中寻找了一个稍微舒适些的角度,温顺地依偎着他紧绷的胸膛。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白战的身体猛烈一震!箍着她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仿佛她刚才那一声迷茫的低语不是疑问,而是诀别的信号。

他的额头重重抵上她的,滚烫的皮肤相贴,沉重的呼吸交织。

拓跋玉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失控的、擂鼓般的力量撞击着她的肋骨,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破膛而出。

“玉儿……”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粗粝的砂纸摩擦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吐息,烙印在她的肌肤上,饱含着劫后余生般的惊悸。

“看着我…看着我!” 那命令近乎哀求,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需要她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需要她温热的呼吸、清晰的脉搏、柔软的身躯——所有这些活生生的证据,来驱散那如跗骨之蛆般啃噬他的“虚幻”魔影。

拓跋玉彻底清醒了。迷茫被更深的不解和一丝悄然滋生的心疼取代。

她抬起未被他禁锢的那只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抚上他汗湿的脸颊,指尖触到他颈侧一道尚未完全愈合、微微凸起的粗糙疤痕,或许是昨日新添的?。

温热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道伤痕,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我在这里,白战,” 她仰起脸,清澈的眼眸温柔而坚定地迎上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声音虽轻,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试图穿透他厚重的恐惧壁垒。

“一直都在。这里是澄心堂,我们的家。你昨夜…才回来。” 她试图用最朴实的事实,去锚定他失控的心神。

“你再不会离开了,是不是?” 她轻声问,带着一丝未消的睡意和全然信任的依赖,这依赖此刻却成了对他最温柔的拷问。

白战没有回答,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千言万语,只是更用力地将脸颊埋进她馨香的颈窝,用一种仿佛要将生命都嵌入她的力道紧紧拥抱着。

拓跋玉清晰无比地感觉到,几滴滚烫的液体,沉重地砸落在她的锁骨上,带着熔岩般的温度,也带着戈壁风沙磨砺不去的、深可见骨的惶惑。

他如山岳般坚实的肩背,在她柔弱的怀中,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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