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亲楼”的霉味比牢房还重。
林仲秋坐在塑料小板凳上,听着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的《感恩的心》,歌词像生锈的针,扎得人耳膜疼。
前面的投影幕布上,正放着“成功案例”——一个眼神空洞的少年对着镜头磕头,说“谢谢校长给我第二次生命”,嘴角的淤青还没消。
“看到了吗?” 主讲的“心理导师”王老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像两条细缝,“这就是感恩的力量!你们之所以会沉迷网络,就是因为缺少对父母的感恩之心!”
他手里拿着本《弟子规》,封面印着烫金的“畅销百万册”。
林仲秋扫了眼书脊,发现是盗版——印刷歪歪扭扭,连“规”字都印成了“现”。
“现在,每个人轮流上台,忏悔自己的过错!” 王老师拍了拍手,“从第一排开始,说不出的,去外面站军姿两小时!”
第一个上台的是个扎马尾的女生,编号41。
她低着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我不该跟妈妈吵架,不该偷偷玩手机……我错了……”
“不够诚恳!” 王老师突然提高声音,吓得女生一哆嗦,“跪下说!”
女生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周围响起助教们的呵斥声:“让你跪就跪!”“没教养的东西!”
林仲秋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这是她计算时间的方式。
从王老师要求跪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秒,足够她分析出对方的弱点:此人极度享受掌控他人的快感,且擅长用“孝道”包装施虐欲。
就在女生要被助教拉扯时,林仲秋突然举手:“报告王老师,我有疑问。”
全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包括那个女生,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王老师皱起眉:“编号73,有什么问题?”
“《弟子规》里说‘父母责,须顺承’,但没说要下跪。”
林仲秋站起来,脊背挺得笔直,“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同理,父母教子女以礼,子女方感恩。若父母以暴力待之,子女该如何?”
她特意用了半文半白的语气,像在课堂上提问。
这是她从《论语》里学的话术——对付这种装腔作势的伪君子,就得用他们自己标榜的东西砸回去。
王老师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你这是强词夺理!父母再不对,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就该支持我搞机器人研发?”
林仲秋突然笑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房间,“原主……我参加全国青少年机器人大赛时,父母说‘玩物丧志’,把我的获奖证书撕了。现在他们送我来这里,说是为我好——王老师,您觉得这也是‘爱’?”
她故意编造了这段经历,却精准戳中了在场许多人的痛处。
台下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有个男生悄悄攥紧了拳头。
王老师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色厉内荏地吼:“你!你这是典型的叛逆心理!看来需要加强‘感恩教育’!”
“我很感恩。” 林仲秋的目光扫过投影幕布上那个磕头的少年,“感恩自己没被打成那样。”
“放肆!” 王老师抓起桌上的粉笔砸过来,粉笔头擦着林仲秋的耳朵飞过,在墙上留下一道白痕,“给我出去站军姿!再加训一小时!”
林仲秋没动,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王老师,您刚才用粉笔砸学生,算不算‘暴力施教’?根据《教师法》第8条,教师应当尊重学生的人格,不得体罚或变相体罚学生。虽然您不是教师,但这机构挂着‘教育’的牌子,总该懂点法吧?”
她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钉子,钉在王老师的痛处。
此人最在乎“文化人”的伪装,最怕被人揭穿没资格谈教育。
果然,王老师的手抖了一下,指着门口说:“滚出去!”
林仲秋转身离开时,瞥见那个编号41的女生偷偷对她竖了下大拇指,又飞快地低下头。
阳光透过孝亲楼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块被打碎的镜子。
站军姿的地方在操场角落,正对着那片杂草堆——赵教官说埋人的地方。
林仲秋挺直脊背,目光却在草堆里扫来扫去。
草长得很高,隐约能看到土壤翻新的痕迹,旁边还扔着半截生锈的铁链。
“喂,你挺有种啊。”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仲秋转头,看到那个年轻的助教蹲在树荫下抽烟,胸牌上写着“李”。
他大概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点稚气,迷彩服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
“李助教不去听课?” 林仲秋问,保持着站军姿的姿势。
李助教嗤笑一声:“听他放屁?那王老师以前是卖假药的,被抓过三次,现在摇身一变,成心理导师了。”
他弹了弹烟灰,“你刚才说的机器人比赛,是真的?”
“假的。” 林仲秋直视他,“但有人因为喜欢航模被送来,有人因为写小说被送来,还有人因为跟父母顶嘴被送来。你觉得他们该被埋在那堆草里吗?”
李助教的烟灰掉在裤子上,他猛地站起来,踢了脚旁边的石头:“关我屁事!我只是来打工的!”
他的声音很大,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林仲秋看在眼里——这是个可以策反的目标,他的良知还没被钱彻底埋掉。
“听说你妹妹也在这儿?” 林仲秋突然说。
她是刚才站军姿时,用眼角余光看到李助教偷偷往女生宿舍的方向看,手里还攥着块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送给最爱的人”。
李助教的脸瞬间白了:“你……你怎么知道?”
“猜的。” 林仲秋的声音放低,“编号41,是你妹妹吧?她刚才差点被要求下跪。”
李助教的拳头攥得咯吱响,指节发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别多管闲事。这里的水,比你想的深。”
“再深,也淹不死想活命的人。” 林仲秋看着他的眼睛,“你妹妹在这儿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赵教官看她的眼神,你没注意到?”
赵教官早上点名时,盯着编号41看了足足三秒,嘴角那抹笑让林仲秋想起南京那个盯着女学生的日军军官。
李助教的呼吸变得粗重,突然把手里的烟扔在地上踩灭:“站完军姿就回去。别再惹事,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他转身就走,脚步却有些踉跄。
林仲秋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加训结束时,天已经擦黑。
林仲秋回到牢房,发现陈默正蹲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块粉笔头。
“我……我从孝亲楼捡的。” 少年把粉笔头塞给她,“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粉笔头的棱角被磨得很圆,显然被人攥了很久。
林仲秋捏着粉笔头,突然有了个主意。
“陈默,会写代码吗?” 她问。
陈默愣了一下,点点头:“我……我以前在网上学过python。”
“太好了。” 林仲秋的眼睛亮起来,像找到了关键零件的工程师,“我们需要造个东西,比机床简单,比炸弹安全,但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这里的事。”
她用粉笔头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电路图,是用电池、铁丝和旧收音机零件改装的信号发射器——这是她在重庆学的,当年用这玩意儿给游击队传过消息。
“这……这能行吗?” 陈默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眼睛里的光比孝亲楼的投影幕布还亮。
“得找零件。” 林仲秋把粉笔头藏进鞋底,“明天打扫卫生时,留意垃圾桶和废弃仓库。记住,要找铜丝和二极管,越多越好。”
牢房的灯突然灭了,监控摄像头的红点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林仲秋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陈默压抑的呼吸声,指尖摩挲着那块粉笔头。
粉笔灰沾在指腹上,像极了机床切削时的铁屑。
她突然想起江南制造总局的车床,想起那些转动的齿轮,想起那句“工业不死”。
在这里,没有机床,没有钢水,但他们有更锋利的武器——真相。
而她,要做那个把真相拧成螺丝钉的人,一点点,把这人间地狱,彻底拆开。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栅栏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栅栏的影子,像一道道数学题。
林仲秋笑了——再难的题,她都解过。这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