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野人山,雨水带着股腐叶的腥气。
林仲秋背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里,军靴里灌满了泥浆,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铅。
药箱里的盘尼西林用蜡纸包了三层,生怕受潮——这是从日军医疗队抢来的,够救二十个重伤员。
“林医生,前面有瘴气!”一个戴眼镜的士兵喊道,他是远征军的卫生员,眼镜片裂了道缝,用胶布粘着。“向导说,进去的人就没出来过。”
林仲秋抬头望去,前方的山谷里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像一锅煮沸的牛奶。
她从背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苍术和白芷,是用《本草纲目》里的方子配的,据说能避瘴气。“跟着我走,踩着我的脚印。”
她的脚印里,藏着些秘密——每一步都落在地势稍高的草根上,这是用第四世界的“踏雪无痕”轻功改良的步法,能避开最湿滑的泥沼。
卫生员跟着走,果然没陷进烂泥里,只是眼镜上蒙了层水汽,看不清路。
“这地方邪乎得很。”卫生员擦着眼镜,“昨天有个兵掉了队,今天只找到他的枪,枪托上刻着他媳妇的名字。”
林仲秋的脚步顿了顿。她的药箱侧袋里,还放着半张机床图纸,是从一个牺牲的机械师身上找到的,上面画着某种齿轮的加工图,角落有个小小的“仲”字——和她当年在南京用的化名一样。
“他是造机床的?”她问。
“嗯,听说以前在江南制造总局当工程师。”卫生员叹了口气,“鬼子炸工厂时,他没撤,非要把图纸抢出来,结果……”
林仲秋把图纸拿出来,借着微弱的天光细看。
图纸上的齿轮参数,和她当年设计的“1942型车床”惊人地相似,只是在齿根处多了个小小的凹槽——那是防断裂的设计,她曾在课堂上跟学生们讲过。
“是我的学生。”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把图纸折好,塞进药箱最底层。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呻吟。
两人跑过去,发现一个士兵倒在树下,腿肿得像水桶,伤口处爬满了蚂蟥,皮肤已经发黑。“是丛林溃疡。”卫生员脸色发白,“没药的话,只能截肢。”
林仲秋却从药箱里掏出瓶自制的药膏,里面掺了蛇蜕和黄连,是她在野人山采的草药熬的。
“先清创。”她用手术刀划开伤口,脓血喷涌而出,腥臭难闻。
卫生员看得直反胃,她却面不改色,动作麻利得像在拆机床零件。
“忍着点。”她往伤口里撒了些磺胺粉,又敷上药膏,用绷带缠紧。“这药膏能让蚂蟥不敢靠近,三天换一次。”
士兵疼得满头大汗,嘴里却念叨着:“谢谢医生……俺还能打仗……俺要去松山……”
松山。林仲秋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里,孙立人的部队正在和日军血战,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远征军的血。
而她背着的药箱,不仅装着药品,还装着那些没能看到胜利的人的希望——有造机床的学生,有刻媳妇名字的士兵,有无数个像他们一样,把命丢在这野人山的人。
走出瘴气谷时,天已经黑了。卫生员点燃篝火,火光照亮了周围的墓碑——那是士兵们用刺刀在树上刻的名字,歪歪扭扭,却字字清晰。
“林医生,你说咱们能赢吗?”卫生员往火里添柴,火星噼啪作响。
林仲秋看着药箱里的图纸,突然笑了:“你看这齿轮,少了一个齿就转不动。咱们现在缺的,就是把这些‘齿’重新拼起来。”
她指着那些墓碑,“他们都是重要的‘齿’,咱们得带着他们的份,接着转。”
篝火渐渐旺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林仲秋靠在树上,拿出那半张图纸,借着火光仔细看。
齿根的凹槽处,有个淡淡的铅笔印,像是没写完的字。她猜,那大概是“加油”之类的话吧。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轻轻翻着图纸。
林仲秋把图纸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残留的体温。
她知道,这野人山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牺牲,但只要这图纸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怎么造齿轮,这台名为“中国”的大机器,总有一天会重新转动起来,带着所有消逝的名字,驶向天亮。
1943年的滇缅公路,像条被太阳晒化的沥青带子,黏在崇山峻岭间。
林仲秋蹲在一辆抛锚的卡车旁,手里拿着扳手,正拧着发烫的轮胎螺丝。
扳手是美国货,手柄上印着“Ford”的字样,却是从一辆报废的日军军车上拆下来的,边缘还留着弹痕。
“林师傅,这轮胎还能补不?”司机老王叼着烟,烟卷是用烟叶和报纸卷的,烟灰掉在沾满油污的工装裤上,“前儿个过惠通桥,被鬼子的炮弹片划了道口子,打气筒打了三回,还是漏。”
林仲秋把轮胎卸下来,胎面上的裂痕像条狰狞的蛇。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块补丁胶,是用橡胶边角料和桐油熬的,黏性比进口货差些,却耐得住滇西的高温。
“能补。”她用砂纸把裂痕周围磨毛,“但得加层帘子布,不然跑不了三十里又得爆。”
帘子布是从日军的帐篷上撕的,上面还印着“大日本皇军”的字样。
老王看着她把布剪成条,一层层贴在补丁胶里,突然笑了:“你说这叫啥事?用鬼子的布补咱们的车,倒像是给他们戴孝了。”
“戴孝也得让他们给咱们的人戴。”林仲秋的声音冷下来,手指在轮胎内侧摸了摸——那里有个小小的凹痕,是上个月运输青霉素时,被流弹打中的。
当时她趴在药箱上,愣是用后背挡住了飞溅的橡胶碎片。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一队美军吉普开了过来,领头的军官戴着墨镜,嘴里嚼着口香糖,军靴上一尘不染。
“Roadblock!(路障!)”他用生硬的中文喊,挥手让随行的士兵搬开路中间的石头。
“这群洋大爷。”老王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仗着给咱们运点军火,就把路当成自家的了。前儿个有辆卡车陷进泥里,他们不仅不帮忙,还拍照取乐。”
林仲秋没说话,正用铅笔在轮胎上画平衡线。
铅笔头快磨没了,是从一个牺牲的远征军士兵身上捡的,笔杆上刻着个“家”字。
她的帆布包里,除了工具和补丁胶,还揣着封信——是那个士兵没寄出的家书,字歪歪扭扭,说“等打通了中印公路,就回家娶媳妇,用卡车给她拉嫁妆”。
补好轮胎,天已经擦黑。
老王从驾驶室里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块红薯干,是他媳妇给的,硬得能硌掉牙,却带着股甜香。
“吃点,垫垫。”他把最大的一块递给她,“今晚得在山坳里过夜,鬼子的飞机说不定会来捣乱。”
山坳里的临时营地亮起了马灯,灯光在雾气里晃悠,像鬼火。
林仲秋靠在卡车轮胎上,就着灯光看那封家书。
信纸泛黄,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却能看清最后一句:“娘,别惦记,儿能活着。”
突然,有人喊:“鬼子的飞机!”
马灯瞬间灭了,营地里的人都往树林里钻。
林仲秋却把家书塞进贴肉的口袋,抓起扳手往卡车底下钻。
她知道,飞机投弹最爱找亮的地方,而这辆卡车的油箱里,还剩半箱汽油。
炸弹的轰鸣声在头顶炸开,泥土和碎石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林仲秋抱着头,听着弹片打在卡车底盘上的“叮当”声,突然想起那个士兵的话——“儿能活着”。
可他终究没能活着看到中印公路打通的那天,就像这辆卡车,就算补好了轮胎,也可能在下一个山口被炸毁。
飞机飞走后,营地一片狼藉。
有辆卡车被炸毁了,车厢里的罐头滚了一地,上面印着“SpAm”的字样,是美军的午餐肉。
几个士兵正捡着没炸烂的罐头,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林师傅,你看这洋肉。”老王举着个变形的罐头,“听说里面掺了淀粉,还不如咱们的红薯干顶饿。”
林仲秋捡起块罐头碎片,上面的英文已经模糊。
她想起那封家书上说,士兵的娘给他寄了袋腊肉,却在路上被国民党的军需官抢走了。
“顶饿不顶饿,得看是谁吃。”她把碎片扔进沟里,“咱们的人饿着肚子打仗,他们却把罐头当垃圾扔,这账迟早得算。”
第二天清晨,轮胎补好了。
林仲秋帮老王把轮胎装上,试了试刹车,感觉平稳了许多。
“过怒江时慢点。”她把那封家书塞进老王手里,“要是能遇到那个士兵的部队,就帮他烧了吧。”
老王接过信,郑重地揣进怀里:“放心,俺会跟他说,他的车咱们给补好了,路也快通了。”
卡车发动时,排气管冒出的黑烟在晨雾里拉得很长。
林仲秋站在路边,看着车影消失在山口,突然觉得,这滇缅公路上的每辆车、每个轮胎、每封没寄出的家书,都像一块块补丁,补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补丁打牢些,再牢些,直到有一天,再也不用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