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的秋天,总是带着股火药味。
林仲秋现在是“湖北新军工程第八营的士兵林二柱”。
她穿着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背着一杆老掉牙的步枪,站在营房门口站岗,看起来跟其他士兵没什么两样——除了胸前比别人平坦些,得用布条紧紧束着。
“二柱,发什么呆呢?”旁边的老兵拍了她一下,“小心被排长看见,又要罚你跑步!”
林仲秋回过神,笑了笑:“没事,就是觉得这天有点闷。”
她来新军,是想亲眼看看这场改变中国命运的起义。
这些日子,她见了太多:士兵们私下传阅《民报》,偷偷议论国事;官长们克扣军饷,还打骂士兵;甚至连子弹,都被当官的拿去倒卖,每人手里只有五发实弹。
“听说了吗?湖南那边也闹起来了!”一个士兵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咱们营的革命党,也在偷偷准备呢。”
林仲秋心里一动:“准备什么?”
“还能是什么?举事呗!”士兵眼里闪着光,“听说只要咱们一动手,各省都会响应!”
林仲秋没说话。她知道,起义的导火索,很快就要来了。
果然,十月九日那天,革命党在俄租界的据点出事了——炸药不小心引爆了,俄国巡捕冲进来,搜出了起义旗帜、文告和名单。
湖广总督瑞澂下令全城搜捕。
夜里,林仲秋被枪声惊醒,出去一看,只见革命党人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被绑在辕门外,已经被砍了头,鲜血染红了地面。
“完了,名单被搜走了,咱们都得死!”营里的士兵慌了神,有的哭,有的想逃跑。
林仲秋看着那三具尸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想起他们偷偷印发的传单,想起他们说“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时的眼神。
“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对自己说。
十月十日晚,工程第八营的营房里,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
排长正在点名,想把名单上的人揪出来。
“林二柱!”
“到!”林仲秋出列,心里却在盘算。
突然,一个叫金兆龙的士兵喊:“弟兄们,反了吧!”他举起枪,对准了排长。
排长吓了一跳,拔出手枪:“你想造反?”
“砰!”
枪声响起,却是林仲秋开的枪。
她早就把枪里的子弹换成了自己造的达姆弹,威力巨大,一枪就把排长打倒在地。
“反了!反了!”士兵们像炸开了锅,有的捡起枪,有的砸开军械库抢子弹,乱成一团。
林仲秋爬上营房的屋顶,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信号弹。
红色的火光在夜空中炸开,像一朵悲壮的花。
“是起义的信号!”
全城的新军都动了起来。
他们举着“汉”字大旗,冲向湖广总督署。
林仲秋跟着人流跑,一边跑一边教士兵们怎么用炸药炸城门,怎么利用掩体躲避子弹。
“往这边打!”她指着总督署的墙角,“那里是死角!”
士兵们听她的,果然很快就攻了进去。瑞澂早就吓得从后墙挖洞跑了,只留下空无一人的总督署。
天亮时,武昌城的旗杆上,升起了一面十八星旗。
士兵们举着枪欢呼,有的哭,有的笑,还有的跪在地上,对着旗帜磕头。
林仲秋站在阅马厂的高台上,看着这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她想起了林则徐的烟枪,邓世昌的军舰,还有那些在义和团里死去的老拳民。
“他们的血,没有白流。”她轻声说。
可革命后的日子,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
新军的军官们忙着争权夺利,有的甚至开始抢劫商铺;老百姓不知道该信谁,还是照样交税纳粮;而清军的反扑,已经在路上了。
“二柱,你说咱们能成吗?”金兆龙坐在地上,手里把玩着一颗子弹,眼神迷茫。
武昌城的枪声还没散尽,汉阳铁厂的烟囱就重新冒出了黑烟。
林仲秋脱下染血的军装,换回那身被煤烟熏黑的工装时,黄兴正站在炼钢炉前,看着通红的铁水发愣。
“仲秋先生,你说咱们真能守住武昌吗?”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眼窝深陷——这几天,清军的反扑越来越猛,汉口已经丢了,汉阳也岌岌可危。
林仲秋往炉里添了一铲石灰,火星溅在她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守不守得住,都得试试。”她指着铁水,“你看这铁,不经过千锤百炼,怎么能成钢?”
黄兴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可咱们的钢,还没炼好,就要被打断了。”
林仲秋没接话。她知道黄兴说的是实话。
革命党缺枪少炮,士兵大多是临时招募的农民,连瞄准都不会;而袁世凯的北洋军,装备着德国的毛瑟枪和克虏伯炮,训练有素。
“我造了些新东西。”她拉着黄兴往仓库走,“或许能派上用场。”
仓库里堆着几十个铁皮罐子,上面插着引线。
林仲秋拿起一个,递给黄兴:“这是‘土地雷’,一踩就炸,里面装的钢珠,能打十米远。”
黄兴眼睛一亮:“好东西!能造多少?”
“现在一天能造五十个。”林仲秋顿了顿,“但我需要更多的铁皮和炸药。”
“铁皮好办,汉阳兵工厂还有些存货。”黄兴搓着手,“炸药……我让人去汉口买,就算是抢,也得抢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铁厂成了兵工厂。工人们放下钢钎,拿起锤子敲铁皮;学徒们不再学画图,而是跟着林仲秋做地雷。
她还把那些废弃的铁轨锯成段,做成“滚雷”——从汉阳的龟山上推下去,能砸烂清军的炮队。
“二柱兄弟,你这法子真中!”一个从河南来的士兵抱着地雷,笑得露出黄牙。
他原是个农民,被抓壮丁进了新军,起义后就跟着革命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认得林仲秋——在工程营时,是她教大家怎么躲子弹。
林仲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拉了引线,数到三再扔。”
士兵用力点头,转身跑向阵地时,后腰露出半截红绸子——那是他媳妇给绣的,说能保平安。
林仲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这些士兵,或许不懂什么叫“共和”,什么叫“革命”,他们只是觉得,不能再让官府欺负了,不能再让洋人骑在头上了。
可战争的残酷,远超他们的想象。
清军的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汉阳,铁厂的烟囱被打断了两根,厂房塌了一半。
林仲秋正在造地雷时,一颗炮弹炸穿了屋顶,碎片划伤了她的胳膊,鲜血染红了工装。
“先生!”学徒狗剩扑过来,想给她包扎,却被她推开。
“别管我,把这批地雷送上去!”她捂着伤口,继续往罐子里装钢珠,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狗剩含着泪,抱起地雷跑了出去。
他今年才十五,原是铁厂的童工,起义后就跟着林仲秋,说要“学本事,打洋鬼子”。
那天晚上,林仲秋在阵地上找到了狗剩的尸体。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引线,胸口被炸了个大洞,脸上却带着笑——或许是炸到了清军的军官。
林仲秋把他埋在龟山的一棵松树下,没有立碑,只在树上刻了个“狗”字。
她知道,这世上还有无数个“狗剩”,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墓碑,却用生命铺就了这条路。
“值得吗?”她摸着树干,轻声问。
风从长江上吹来,带着硝烟的味道,也带着远处清军的呐喊。
林仲秋突然想起林则徐的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她站起身,往回走。仓库里还有未完成的地雷,阵地上还有等着弹药的士兵,她不能倒下。
十一月的一天,黄兴召集大家,说要撤退。
“仲秋先生,对不起,汉阳守不住了。”他的声音哽咽,“但我们会回来的,一定会!”
林仲秋看着十八星旗从龟山上降下来,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她把最后一批地雷埋在铁厂的废墟里,上面用碎石做了记号——或许有一天,这些东西还能派上用场。
离开汉阳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炼钢炉。炉膛已经冷了,只剩下黑色的炉渣,像凝固的血。
“等我们回来,再让你烧起来。”她对着炉子说。
长江上的渡船里,挤满了撤退的士兵和百姓。
有人哭,有人骂,有人默默祈祷。
林仲秋坐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汉阳城,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那枚被她扯掉的三眼花翎,在起义时顺手塞进了口袋。
她把翎子扔进江里,看着它被浪花卷走,像扔掉了一个沉重的过去。
“往哪走?”黄兴问她,眼神里带着迷茫。
林仲秋指着下游:“南京。听说那里也起义了,或许能成。”
船顺流而下,江水拍打着船舷,像一首悲壮的歌。
林仲秋知道,革命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牺牲,但她不怕。
因为她清楚,那些被埋在龟山下的“狗剩”,那些在黄海海战中沉没的士兵,那些在虎门销烟的林则徐,都在看着她。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