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带来的那点虚假热闹,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便迅速消散,留下的依旧是死水般的沉寂。甚至,因为这短暂的打扰,反而更衬得这“锦瑟院”之后的冷清,深入骨髓。
秋月打了水来,主仆二人挽起袖子,开始收拾这间正房。
尘土比想象中更厚。桌椅需反复擦拭才能显出原本的木色,窗棂上的蛛网需小心拂去,床榻上的铺盖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只得先拆下来晾到院中那并不丰茂的日头底下。
没有粗使婆子,没有帮忙的丫鬟。所有活计,都需陆云晚和秋月亲自动手。
秋月一边用力擦着桌子,一边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不是为自己劳累,而是为她家小姐感到无边无际的委屈:“小姐……您何曾做过这些粗活……这侯府,也太欺侮人了……连个使唤的人都不给……”
陆云晚正仔细地清理着一个多宝格上的灰尘,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手中有力气,身上无病痛,能靠自已双手收拾出一方干净天地,已是幸事。总好过四肢不勤,却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度日。”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怨怼,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秋月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小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像是盛着一潭深水,再也看不到从前在侍郎府时那股怯懦和惶然。
是因为绝望到底,所以反而平静了吗?秋月心想,更是心酸,却也不敢再哭,只是手下动作更加卖力。
忙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将正房的外间和卧室收拾出个能住人的样子。陆云晚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虽然陈设依旧简陋,但至少空气流通了,那股霉味也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水擦拭后留下的、略带潮意的干净气息。
她推开窗户,让午后微暖的风吹进来,拂动她略显散乱的鬓发。
院外依旧是静悄悄的,无人经过,也无人问候。仿佛这座院子已经被遗忘在侯府繁华的角落。
“小姐,您饿不饿?从早上到现在,您还什么都没吃呢。”秋月忧心忡忡地问。陪嫁的箱笼倒是被几个小厮随意地扔在了廊下,但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裳和一点微薄的私己,并无吃食。
陆云晚也感觉到了腹中饥饿。她看了一眼天色,已是午后。
“再等等。”她说。侯府再苛待,明面上的饭食总该送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头偏西。
就在秋月几乎要忍不住,想壮着胆子出去寻问时,院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穿着灰色比甲、身材干瘦的婆子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慢悠悠地晃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她将食盒往廊下的石阶上一放,声音粗嘎:“锦瑟院的饭食。”
秋月连忙上前:“有劳妈妈了。”她说着,下意识地想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打赏,这是深宅大院里不成文的规矩。
那婆子斜眼瞥见她的小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轻蔑,竟然后退半步,避开了秋月的手,扯着嘴角道:“可不敢当姑娘的赏。老婆子我还要去给各处送饭,耽搁不起。”
说完,竟不再看她们一眼,转身就走,脚步快得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秋月的手僵在半空,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是极度难堪和愤怒的表现。
陆云晚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眸色深沉。连一个送饭的粗使婆子,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作践她们。这侯府的风向,可见一斑。
她走过去,亲自提起那沉甸甸的食盒,转身进屋。
秋月跟进来,眼圈又红了,气得声音发颤:“小姐,她们……她们简直……”
“何必与不相干的人生气。”陆云晚平静地打断她,将食盒放在刚刚擦干净的桌子上打开。
里面的饭菜显露出来。
一碟黑乎乎的、看不出原型的咸菜。
一碗清澈见底、零星飘着几点油花和菜叶的所谓“清汤”。
还有两碗米饭——说是米饭,却黄中带黑,米粒干瘪粗糙,一看便是最下等的陈米,甚至可能掺了沙子。
这饭菜,恐怕连侯府有头有脸的下人都不会吃。如今,却送到了当家主母的桌上。
秋月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掉下来了:“这……这怎么能吃……”
陆云晚的目光在那饭菜上停留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然后,她拿起其中一碗米饭,递到秋月面前:“吃吧。”
“小姐?!”秋月惊愕地抬头。
“吃饱了,才有力气。”陆云晚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她自己端起了另一碗饭,就着那碟齁咸的咸菜,开始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了起来。
米饭粗糙硌牙,带着一股陈腐气。咸菜咸得发苦。清汤寡淡无味。
但她吃得很认真,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秋月看着她家小姐平静的侧脸,看着她艰难却坚定地吞咽着那些猪食都不如的东西,忽然间,所有委屈和愤怒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心疼和一股莫名的勇气。
她用力抹掉眼泪,也端起碗,狠狠地扒了一口饭,混着咸涩的泪水一起咽了下去。
主仆二人沉默地吃着这顿“新婚”后的第一餐,也是宣告她们在侯府真实地位的一餐。
饭后,秋月收拾了碗筷,拿到院角简陋的小厨房去洗刷。陆云晚则走到廊下,看着夕阳一点点给这座荒凉的院落涂上黯淡的金色。
没有红烛,没有合卺酒,没有闹洞房,更没有那个名义上的、远在天边的夫君。
所谓冲喜,果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的笑话。她的存在,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被安置在这座华丽的牢笼最偏僻的角落,无人问津,自生自灭。
远处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模糊的欢笑,似乎是来自侯府中心的主院方向。那是属于侯府固有的、与她无关的热闹。
一阵晚风吹来,带着晚春的凉意,穿透她单薄的嫁衣。
陆云晚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孤独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不是矫情,而是身处完全陌生、充满恶意环境下的本能反应。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
不能慌,不能乱。
夫君遥远,未必是坏事。至少避免了立即面对一个陌生男人的尴尬和更多不可控的风险。
无人问津,也意味着少有关注,她反而能拥有更多暗中观察和喘息的时间。
当前最紧要的,是活下去。是在这明显的物质匮乏中,保证基本的生存。
她想起扔在廊下的那几个箱笼。
“秋月,”她唤道,“把我们的行李搬进来,清点一下。”
箱笼被搬进屋内打开。果然如预料般寒酸。几套半新不旧的衣裙,料子普通;一些不值钱的首饰;一点散碎银子和几串铜钱,这就是全部了。连一套像样的妆奁都没有。
陆云晚仔细清点了银钱,数量少得可怜,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若是饭菜一直如此,她们恐怕连打点厨房改善伙食都做不到。
“小姐,怎么办……”秋月看着那点微薄的资产,满脸愁容。
陆云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院角那丛无人打理的翠竹旁,似乎生着几株常见的野薄荷,还有几朵蔫蔫的野花。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院中。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蹲在那丛野薄荷前,伸手轻轻抚过那带着淡淡清香的叶片,又看了看那些不知名的野花。
脑中,一些关于植物特性、药效、甚至可食用的知识自动浮现。这是她前世积累的、刻入灵魂的本能。
或许……暂时无法改善饮食,但至少,可以让这清冷的屋子气息好闻些。
“秋月,”她采了几片薄荷嫩叶,又摘了几朵尚且完整的小花,走回屋内,“去找个敞口的瓶子,装点清水来。”
秋月虽不明所以,还是很快照做。
陆云晚将薄荷叶和花瓣浸入清水中,放在窗台上。淡淡的、属于植物的自然清香,开始极其缓慢地驱散屋内残留的霉味和冷清。
做完这一切,天光已然彻底暗了下来。
没有多余的烛火,只有一盏秋月翻找出来的、灯油劣质且分量稀少的油灯,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主仆二人早早熄了灯,和衣躺在那床带着淡淡霉味、且显然不够厚实的被褥里。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面铺上一层银霜。
远处侯府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的虫鸣。
秋月很快因为一天的疲惫和情绪大起大落而沉沉睡去,呼吸均匀。
陆云晚却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顶。
寒冷,饥饿(那点粗糙食物根本不顶饿),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
夫君秦啸……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生是死?若他回来,又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冲喜”新娘?若他不回来……她的结局又会怎样?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她知道,指望那个遥远陌生的夫君是不切实际的。在这深宅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夜渐深,寒意愈重。
陆云晚将身体蜷缩起来,试图保存一点温度。牙齿微微打颤,胃里因为饥饿而隐隐作痛。
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
她必须尽快强壮起来。无论是身体,还是处境。
在一片冰冷的孤寂与清晰的困境中,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牢牢占据着她的心神。
活下去。
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她在新婚守空闺的第一夜,对自己立下的、最朴素也最坚定的誓言。远方的夫君如同天边的月影,模糊而不可及,而她脚下的路,虽遍布荆棘,却需一步步,亲自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