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把自行车蹬得飞起来，车铃在晚风中撞出一串急促的响，金阳饭店的霓虹灯在前方晃得人眼热。
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下来往门里冲，攥着门框喘着气，连问吧台三个包厢号才找准方向。
包厢门虚掩着，喧闹的人声裹着酒气先涌出来，像只热烘烘的手拍在他脸上。
他刚要推开门，里面突然炸起合唱：“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向阳花……”熟悉的旋律猛地撞过来，他鼻头一酸，下意识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又往下扯了扯衬衫下摆——那褶皱里藏着的岁月，他不想让老伙计们一眼看穿。
指节刚要触到门板，一个沙哑的声音钻出来：“那年冬天挖河泥，零下十几度的水，咱们手上的冻疮破了又结，现在倒成了酒桌上最牛的谈资！”
“要我说还是换红糖记得牢！”另一个声音接得快，“知青小李发烧，咱们在供销社磨了一下午，半袋土豆换二两红糖，现在超市里堆成山，倒没那时一口甜。”
哄笑里，有人突然喊他的名字：“我跟王强当年夏夜偷玉米，被老乡举着锄头追了二里地，躲麦秸垛里啃生的，那股甜劲儿，现在啥玉米都比不了！”
王强嘴角刚扬起来，下一句话就像惊雷劈在头顶：“你说王强？那人当年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就跑！那姑娘爹妈怕丢人，赶紧找个老实人把她嫁了。”
他脑子“嗡”的一声就空了。握着门把手的手控制不住地抖，指节泛得发白。
惊喜？震惊？早搅成一团乱麻，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难怪第一次见珍珠就觉得亲切，她眉眼弯起来的样子，竟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难道珍珠是他的女儿？可杨春花当年，从没提过……
包厢里的酒意更浓，有人又说起苏建兵：“吴静，你还记得不？那姑娘后来嫁的就是苏建兵！苏建兵本来不愿意，架不住他娘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姑娘的舅舅给建兵兄弟俩都安排了工作，现在人家是农具厂厂长！”
门外的王强听得心口发紧，笑闹声都成了模糊的嗡鸣，只有“苏建兵”三个字，像冰锥似的往脑子里钻。
反应过来时，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弄清珍珠的身份。指尖缓缓从门把手上松开，那个疑问在脑海里转着圈：珍珠，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
王强风尘仆仆赶到堰东镇，连口水都没喝，直奔古塘村。
到了杨春花家门口，屋内的交谈声正好飘出来——是杨春花和苏老太。
他一会儿贴着墙根听，一会儿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着虚掩的门缝，可始终没见杨春花出来。
他没察觉，自己的举动早被苏老太看在眼里。
苏老太没声张，悄悄走进厨房舀了一脸盆水，站在院门口故意把院门开宽些，留了道缝。
王强又眯着眼往里张望时，一盆水“哗啦”就泼了过来。
他没喊，苏老太也没嚷——她怕左邻右舍笑话，说她家媳妇招野男人。
浑身湿透的王强不敢多留，匆匆往外村跑。
刚出村口，就和卖冰棒回来的苏念塘撞了个正着。
他满脑子都是珍珠的事，压根没注意擦肩而过的人；苏念塘却脚踩踏板停住，目光锁着他的背影——头发、胸前全湿了，她心里犯嘀咕：这王强怎么又来村里？专程找谁的？
王强跑到邮局，拦住了邮递员小张。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递过去：“小张，麻烦你把这个带给古塘村的杨春花，我找她有急事，拜托了。”
小张接过纸条，看他浑身狼狈也没多问，跨上自行车就要走。
“等等！”王强急忙拦住他，语气郑重，“不用送她家，一定要亲手递到杨春花手里，就说……让她傍晚去镇东的小旅馆找我，有重要事相商。”
小张瞥了眼他泛红的耳根，把纸条塞进邮包：“好，下午我正好去古塘村送件，顺路。”
王强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往下垮了垮，勉强挤出笑：“那就麻烦你，这事儿千万保密，别让其他人知道。”
小张点点头，只觉得今天的王强透着股神秘，没多问，脚一蹬，自行车摇摇晃晃驶出了邮局。
望着小张的背影，王强心里七上八下。既盼着和杨春花见面，又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从结婚到离婚，他一直没孩子，如果珍珠真是他的……
回到旅馆的王强坐不住，一会儿抬腕看表，一会儿往门口瞟，连窗外的蝉鸣都觉得聒噪。
另一边，苏念塘回了家，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抱着冰棍箱进了灶房。
朱秀红正颠着锅炒菜，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朱婶，今天做啥好吃的？”她放下箱子问。
“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几个小菜，你李叔快回来了，等你李叔和水生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苏念塘放下箱子，准备一起搭把手，可朱秀红笑着，把她往外推，“不用你帮忙，卖了一天冰棒累了，去歇着。”
苏念塘拗不过，站在一旁没动。她想问王强是不是来找过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觉得问出口有些奇怪。
就在这时，潘红霞气喘吁吁跑进来，嗓门亮：“水生，念塘，你们在家吗？”
“我在呢！水生哥和李叔还没回。”苏念塘应道。
“我刚才去珍珠家借《西游记》连环画，刚进门就见苏老太和杨春花吵架，要不是珍珠拦着，差点打起来！”
潘红霞咽了口唾沫，接着说，“苏老太说珍珠她娘和王强不清不楚，刚才有人看见王强在她家门前转了好久，苏老太从门缝里看得明明白白，就是没揭穿。”
“难怪我回来路上见王强浑身湿透，还低着头往镇里赶！”苏念塘喃喃道。
朱秀红一听，倒没在意苏老太和杨春花的争吵，反而皱起眉——王强敢冒险来村里找杨春花，这里头肯定有隐情。
她解下围兜往灶台上一放：“念塘，饭做好了，我出去一下。等你李叔和水生回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话音落，人已经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