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
徐达的府邸内,一间静室之中,暖炉烧得正旺。
徐达、汤和、常遇春,围坐在一张方桌旁,桌上温着一壶酒。
气氛却有些沉闷。
常遇春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酒杯都跳了起来。
“他娘的!太可惜了!”
“老马那家伙,虽然愣了点,但心眼不坏啊!”
“就为了八千两银子,陛下就把他给砍了?那可是跟着咱们一起过命的交情!”
常遇春性如烈火,此刻脸上满是愤懑不平。
汤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眉头紧锁。
“遇春,慎言。”
“老马这次,确实是过了。贪墨工款,这在哪个朝代都是死罪。”
“只是……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他心中的复杂。
唯有徐达,始终神色平静。
他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抬眼看向两位老友。
“你们真以为,陛下杀老马,是因为那八千两银子?”
常遇春和汤和都是一愣。
“难道不是?”
常遇春瞪着眼睛问。
徐达摇了摇头,嘴角泛起苦笑。
“陛下这是在杀鸡儆猴啊。”
“杀的,是马三刀这只鸡。”
“儆的,是我们这群猴。”
此言一出,静室之内,落针可闻。
常遇春脸上的愤怒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思索。
汤和握着酒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徐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
“两位,时代变了。”
“天下已经太平了,这里是应天府,不是咱们当年那个杀人不用眨眼的战场了。”
“咱们这些人的手上,都握着天大的功劳,也握着滔天的权势。”
“咱们自己不觉得,可下面的人呢?”
“咱们的亲族、部将,他们会不会仗着咱们的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
“马三刀这件事,就是敲给所有人的警钟。”
“陛下在告诉我们所有人,别以为有点功劳,就能为所欲为。”
“在大明的律法面前,谁的脑袋,都不比别人更硬。”
徐达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常遇春和汤和的心头。
他们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是啊,他们这些年,是不是有些太放肆了?
手下的将领,家中的子侄,是不是也有些太张扬了?
常遇春想起自己前几天还因为一点小事,鞭打了一个地方官。
汤和也想起自己府上的管家,在外面置办产业时那副嚣张的嘴脸。
两人的后背,几乎同时渗出了一层冷汗。
徐达看着他们的表情,知道他们听进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陛下不容易。”
“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得替他分忧,而不是给他添乱。”
“回去都好好约束一下自己的人吧。”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两位老兄弟的脸。
“记住一句话。”
“将帅可废,江山不可亡。”
汤和与常遇春霍然起身,对着徐达,郑重地抱了抱拳。
这一刻,他们心中再无半分对朱元璋的怨怼。
只剩下深深的敬畏。
还有后怕。
……
秋风送爽,金陵城迎来了一年中最舒朗的季节。
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由燕王朱棡亲自督造的聚英殿,终于翻修完毕。
九月,秋闱开科。
来自大明各州府的举子们,在官府的护送下,陆续抵达了京师金陵。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踏足这座帝国的都城。
当马车驶入那传说中由水泥铺就的官道时,车厢里不时传来阵阵惊呼。
“天呐,这便是金陵的路吗?”
“平整如镜,坚硬如石!”
一个来自北方的考生忍不住掀开车帘,伸手去触摸地面,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车马行于其上,竟无半点颠簸之感。
这便是大明的心脏。
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让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心生向往。
抵达驿站后,所有考生被要求沐浴更衣。
换上统一发放的青色襕衫考生服。
随后,一队队面容冷峻的锦衣卫出现,将他们分批护送至聚英殿。
气氛瞬间变得庄严肃穆。
考生们不敢交头接耳,只能怀着忐忑与激动的心情,踏入了这座殿堂。
聚英殿内,早已被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小隔间。
每人一桌一椅,一盏油灯,文房四宝俱全。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将在这里与世隔绝,奋笔疾书。
随着殿门缓缓关闭,殿试,正式开始。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
当最后一缕阳光从窗棂消失,疲惫不堪的考生们交上试卷,被锦衣卫送回驿站休息。
所有试卷被统一收集起来,送到指定的官署。
第一道工序,便是糊名。
将试卷上所有能泄露考生身份信息的地方,全部用纸糊起来,再盖上官印。
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地保证公平。
紧接着,以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为首的十几位大臣,开始了紧张的批阅工作。
这些人,大多是跟着朱元璋从淮西一路打过来的老兄弟,是淮西集团的核心。
批阅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天。
最终,一份拟录取名单被呈送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之上。
一甲三名,二甲十七名,三甲三十名。
共计五十人。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开国以来的第一次科举,总算是顺利落下了帷幕。
他拿起名单,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状元,刘三吾,濠州人。
榜眼,赵谦,凤阳人。
探花,王克明,宿州人。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都是淮西的。
他继续往下看。
二甲……三甲……
一个个名字看过去,朱元璋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拿起笔,在名单上考生的籍贯处,一个个画上圈。
濠州、凤阳、宿州、滁州……
整个名单看下来,五十个人里,竟有四十八个,都是淮西人。
剩下两个,一个祖籍江南,却自小在淮西长大。
另一个,则是李善长的远房外甥。
“砰!”
朱元璋一掌拍在御案上,那份名单被震得飞了起来,飘飘扬扬落在地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
“舞弊!”
“这他娘的就是赤裸裸的舞弊!”
他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
咱开科举,是为了给天下读书人一个机会,是为了给国家选拔真正的人才。
不是为了让你李善长搞什么淮西同乡会!
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咱这个皇帝?
江南的士子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不会觉得,这大明朝,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出路?
想到这里,朱元璋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动摇国本啊!
可是,李善长是百官之首,这些阅卷官也都是朝中重臣。
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贸然处置,恐怕会引起朝堂动荡。
朱元璋烦躁地挥了挥手。
“来人!”
“去传燕王!”
很快,朱棡便来到了御书房。
他一进门,就感受到了空气中压抑的气氛。
再看自家老爹那张黑得能滴出水的脸,心里便咯噔一下。
“父皇,您找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