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是他与早逝老妻唯一的儿子。
年轻时,程渐鸿痴迷学问,追逐清名,对这唯一的儿子疏于管教,等他幡然醒悟,想要回归家庭、弥补亏欠时,老妻早已到了生命尽头,撒手人寰。
临终前,老妻紧紧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恳求与不舍,只反复叮嘱一句:“渐鸿……看顾好……我们的度儿……”
他对儿子,有愧。
程度在科举上没什么名堂,文不成武不就,撑不起程家门楣,程渐鸿也认了,只求他安稳度日,延续香火便是。
老妻的遗愿和对儿子的亏欠,像两道无形的枷锁,时常让他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硬不起心肠。
“糊涂!此事关乎国体朝纲,岂是你能阻拦的?放手!”
程渐鸿试图挣脱。
“爹!您想想文简!他还在刑部呢!太子殿下正用人之际,您这时候去触霉头,让文简如何自处?让太子如何看我们程家?!”
程度死死抱住,哭喊声更响,直接将儿子程文简搬了出来作挡箭牌。
程渐鸿身形一僵,文简是他觉得有希望带领程家更上一层楼的下一任当家人,想着这些,程渐鸿挣扎的力度小了一些。
就在这父子纠缠、程渐鸿内心天人交战、好不容易再次狠下心,用力甩开儿子,准备不顾一切冲出府门时。
府门外,数道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冷肃的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那里,为首一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程公,陛下与太子殿下口谕:听闻程公近日偶感风寒,特命我等前来护卫,请程公安心在府休养,朝中琐事,不必挂心。”
程渐鸿的脚步生生顿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些名义上护卫、实为软禁的东宫暗卫,一颗心直坠冰窖。
他明白了。
陛下和太子这是铁了心要逆势而行了。
被迫告假。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程渐鸿缓缓收回了迈出的脚步,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回到了书房。
他坐在太师椅上,久久无言。
陛下和太子如此决绝,甚至不惜动用强制手段隔绝异议,其背后所图,恐怕远不止清洗几个官员那么简单。
他虽然无法完全看清那对至尊父子的全部谋划,但凭借多年的政治嗅觉和对太子性格的浅浅了解,他隐约能抓到一点蛛丝马迹,这或许是一场酝酿已久、旨在彻底重塑朝堂格局的行动。
只是,这手段……太过酷烈,太过直接,几乎不留余地。
程渐鸿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已经嗅到了那即将弥漫开来的血腥气。
他闭上眼,一直严厉和肃穆的面容染上疲惫与忧惧,最终化作一声沉痛至极的叹息,在寂静的书房中幽幽回荡:
“唉……又要血流成河了呀……”
程度送完点心,转身离开院门时,脸上那谄媚的笑容虽然收敛了一点,但眉宇间的轻松与一丝隐秘的欢快却挥之不去,甚至嘴里还无意识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来看祖父,目睹了经过的程文简看着父亲这副模样,眉头微蹙,心里觉得这样不太好。
祖父程渐鸿还被变相软禁在府中,虽无性命之忧,但终究是失了自由,父亲怎能如此……开心?
“父亲,”程文简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不解与一丝不赞同,“祖父尚在困囿之中,我们是否……”
程度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脸上带着一种你不懂的了然神情。
“文简啊,没事,放宽心。你祖父他老人家……只是在休息,静养几日罢了。”
他显然不打算跟儿子深入解释这其中的凶险与权衡。
看着儿子那酷似其祖父的、带着刚正不阿神情的年轻面庞,程度在心里叹了口气。
让父亲养孩子,果然就会养成这样,一根筋,认死理。
他年轻时吃够了父亲只顾清名、不管家事的苦,自然不希望儿子也变成那样。
不过,程度的心思远比程渐鸿想的要活络和敏锐得多。
他虽不爱读书,科举上没什么建树,但在钻营人事、揣摩上意、看清局势方面,却自认为比他父亲强的多。
他没有对儿子明说。
当今太子,是何等深沉强势、掌控欲极强的人物?
如今千秋宴上悍然动手,一看就不是草草决定,说不定是布局多年。
其心志之坚、手段之狠,绝非仁弱之主。
这样的君主,不会喜欢太过聪明外露、圆滑世故、难以掌控的臣子。
相反,像他儿子程文简这样,家世清贵,自身才华出众,性格又带着天然的刚正、甚至有些耿直,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反而更容易得到太子的信任和重用。
太子殿下不管是自己用,还是留给下一任储君,文简这样的,绝对是太子最合适、最让人放心的!
程度看得分明,陛下和太子这次是铁了心要办那些人,背后恐怕还有更深层、更庞大的谋划,绝不仅仅是清除几个贪官污吏那么简单。
这时候谁跳出去当出头鸟,谁就是自己往刀口上撞,注定会被毫不留情地清算!
他们程家,虽然有文坛领袖的美名,但毕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跳出去给上官添堵的好。
而且,在他看来,陛下和太子办的肯定是完全掌握罪证的官员,又不算冤枉好人。
爹啊,咱真没必要这么急着送盒饭啊!
而且程文简早已因与世子的关系,阴差阳错地搭上了皇室这条大船,世子本来就是最具可能的人。
不管成不成,世子也还是陛下这一脉唯一的孙子。
程家早已立于不败之地啊!
既然已经身处船上,何必还要冒险跳下水,去管那些注定要沉没的人呢?
安安分分待在船上,等着风平浪静后抵达彼岸,才是明智之举。
“你啊,好好在刑部跟着陆大人和世子办事,少听少问,多看多学,把你手头的事情做好,比什么都强。”
程度最终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却没有透露自己心中那番复杂的算计。
程文简看着父亲看似轻松的背影,虽然依旧觉得有些别扭,但也隐约感觉到父亲话中有话,似乎藏着更深的考量。
他默默点了点头,将疑惑压回心底,决定还是先专注于刑部那堆积如山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