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一盆泼翻的墨。
张家村,死一样寂静。
只有风刮过破败的屋檐,发出鬼哭似的呜咽。
王富贵缩在墙角,借着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土炕上熟睡的女儿。
丫头的脸蜡黄,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嘴唇干裂起皮。
白天,她又因为抢一个发霉的窝头,被伪军的狗腿子踹了一脚。
“他爹,再这么下去,咱们都得饿死。”
婆娘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带着哭腔。
王富贵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块藏了半个月的干饼,又往怀里揣了揣。
这是留给丫头的救命粮。
“我今天去镇上,听人说……”
婆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蚊子哼哼。
“说往东边走,有个叫平安县的地方,是八路军的地盘。”
“那里的人,不受鬼子欺负,不受伪军勒索,家家户户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王富贵的心,猛地一跳。
白面馒头?
那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快忘了。
“胡说八道!”
他低声呵斥,可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底气。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地方?别是鬼子设的套,骗咱们去送死!”
“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
婆娘急了。
“说那里的八路军,有神仙帮忙,打仗跟砍瓜切菜一样!城里还建了什么厂子,女人进去干活也能挣大钱!”
王富贵沉默了。
这些传闻,他不是没听过。
村里几个胆大的后生,半个月前就偷偷跑了,说是去投奔平安县。
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可留下来,就是等死。
他看了一眼女儿,丫头在梦里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一块吃不到的糖。
王富贵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他猛地站起身。
“收拾东西!”
“去哪?”
“去平安县!”
王富贵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就算是龙潭虎穴,老子也得去闯一闯!总比在这儿活活饿死强!”
半个时辰后,王富贵背着一个破布包袱,婆娘抱着熟睡的女儿,一家三口,像三只夜里的耗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村子。
他们不知道,这一夜,张家村有十几户人家,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去平安县。
去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寻找一线生机。
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白天躲在山沟里,晚上才敢出来赶路。
两天后,他们在一个岔路口,撞上了鬼子的哨卡。
探照灯的白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在黑暗中来回切割。
王富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拉着婆娘和孩子,死死地趴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
一个日本兵打着哈欠,端着三八大盖走了过来。
皮靴踩在碎石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王富贵的心尖上。
他甚至能闻到那个日本兵身上传来的,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
丫头被吓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哭出声。
婆娘死死地捂住女儿的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日本兵走到离他们不到三步远的地方,解开裤腰带,对着草丛撒了一泡尿。
温热的尿液,溅到了王富贵的脸上。
他屈辱地闭上眼,把头埋得更深。
那日本兵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晃晃悠悠地走回了岗楼。
一家三口,在草丛里又趴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敢喘一口大气。
劫后余生。
他们绕了很远的路,终于躲过了哨卡。
路上,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人间惨剧。
路过国统区的地界,苛捐杂税比鬼子还狠,几个穿着制服的官差,正把一户交不起税的农民往死里打。
路过日占区的村镇,十室九空,剩下的,也都是些麻木等死的老弱病残。
地狱,不止一处。
这些景象,没有让他们绝望。
反而,更坚定了他们去平安县的决心。
那个地方,成了他们唯一的念想。
又走了三天三夜。
王富贵的脚底板磨出了血泡,婆娘的嘴唇干得裂开。
怀里的干饼,早就吃完了。
就在他们快要饿晕过去的时候,王富贵看到了。
在前面山坳的入口处,立着一个木制的岗哨。
岗哨上,一面红色的旗帜,正在迎风飘扬。
岗哨下面,站着两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年轻士兵。
他们的军装很干净,腰杆挺得笔直,手里握着崭新的冲锋枪。
脸上,没有横肉,没有匪气。
只有一股子王富贵从未在任何当兵的脸上见过的,精气神。
“到了……我们到了……”
婆娘的声音都在发颤。
王富贵也激动得浑身哆嗦,他扶着婆娘,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岗哨走去。
还没走近,一个士兵就看到了他们。
士兵没有举枪,反而迎了上来。
“老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声音很和气。
王富贵一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友善,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王富贵壮着胆子,结结巴巴地问。
“军爷……这……这里是平安县吗?”
那年轻士兵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是啊!这里就是平安县的地界了。”
他看了一眼王富贵一家狼狈的样子,又看了看他们怀里饿得昏睡过去的孩子。
“快!跟我来!前面就是接待站!”
士兵不由分说,从王富贵婆娘手里接过孩子,大步流星地就往山坳里走。
王富贵和婆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
他们跟在后面,走进了一个小院。
院子里,几十个和他们一样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难民,正围着几个大木桶。
一个穿着干部服的年轻女同志,正拿着一个大勺,给每个人分发着热气腾腾的粥。
粥,是小米粥,熬得又稠又香。
旁边还放着一筐白花花的馒头。
“老乡,快过来喝碗热水,暖暖身子。”
那个女干部看到了他们,立刻招呼道。
一碗滚烫的热水,一个松软的馒头,被塞到了王富贵手里。
王富贵捧着碗,手抖得厉害。
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看着那个馒头,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
不是假的。
传闻,是真的。
这里,真的有饭吃。
当王富贵一家人,跟着指引的民兵,真正走进平安县城的时候,他们彻底呆住了。
街道,宽阔平整,是用一种黑色的东西铺成的。
街道两旁,是一排排崭新的砖瓦房。
更让他们不敢相信的是,街边的杆子上,挂着一个个玻璃罩子,到了晚上,那罩子会发光,把整座城照得跟白天一样亮!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脸上都带着笑。
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手里提着东西,看不出一点饥饿和恐慌的样子。
远处,传来一阵阵隆隆的机器声。
民兵告诉他们,那是纺织厂和钢铁厂,城里一半的人,都在那儿做工。
他们路过一所挂着“平安第一小学”牌子的院子。
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清脆响亮的读书声。
“b-o-bo,p-o-po……”
几百个孩子,穿着统一的校服,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先生大声念书。
王富贵的女儿,从昏睡中醒来,趴在父亲的背上,好奇地看着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
眼睛里充满了羡慕。
王富贵的婆娘,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死死地盯着街角的一家饭馆。
饭馆的门口,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今天的菜式。
红烧肉,五分钱一碗。
白米饭,管饱。
那股浓郁的肉香,顺着风,飘进了她的鼻子里。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从逃出来的那天起,一路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辛酸,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哇——”
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王富贵也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婆娘。
这个在鬼子刺刀下都没有眨过一下眼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怀里的女儿,被这阵势吓到了,也跟着大哭起来。
一家三口,就在这繁华热闹的街头,相拥而泣。
路过的行人,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
只是停下脚步,安静地看着。
一个大娘,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还热乎的煮土豆,塞到了丫头的手里。
“娃,快吃吧。”
“到了这儿,就到家了。”
“以后,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王富贵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了一张张善良的,带着笑意的脸。
这是重获新生的泪。
这一幕,只是平安县城每天都在上演的,一个普通的缩影。
城外,通往平安县的各条小路上,还有成百上千个“王富贵”,正拖家带口,满怀希望地,朝着这座光明的城市走来。
与此同时。
平安市政府,赵刚的办公室。
一份关于根据地人口激增,以及“平安模式”各项数据汇总的报告,正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
赵刚看完最后一行字,久久没有说话。
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广场上,那些刚刚安置下来,正在排队领取救济粮的新市民。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风霜,带着疲惫,可他们的眼睛里,已经重新燃起了光。
“我们的道路,走对了。”
赵刚轻声说道。
转过身对身后的机要秘书,下达了命令。
“立刻起草一份报告,将平安经验的所有细节,原原本本,整理成文。”
“以最高密级,发往总部。”
“标题就叫——《关于在全根据地推广平安模式的可行性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