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宁静被无形的弦骤然绷紧。紫藤花架下,伯言唇边那抹温润的笑意尚未散去,负于身后的右手已并指如剑,极其随意地朝着白玉栏杆上炸毛低吼的东璃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刺目的光华。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肉眼难辨的淡金色细线,如同跨越了空间的距离,无声无息却又快逾闪电,直射东璃小小的眉心!
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俗武学、凌驾于生死法则之上的力量。东璃的琉璃竖瞳中清晰地倒映着那道致命的金线,它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危险!本能驱使着它闪避,可那念头刚刚升起,死亡的寒意已笼罩全身!它的身体僵硬得如同被万载玄冰封冻,连抬起一只爪子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代表寂灭的金芒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占据整个瞳孔!
完了!
东璃心中掠过一丝绝望的悲鸣。它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那重重宫阙深处的主人。
伯言的眼神淡漠依旧,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一只注定带来滔天血劫的九尾孽狐,扼杀于微末,是顺天应命。
然而,就在那道蕴含寂灭之力的金线即将洞穿东璃眉心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东璃小小的身躯内震荡而出!
刹那间,东璃那炸起的紫色绒毛间,毫无预兆地涌现出一层朦胧而温暖的、近乎无形的光晕!那光晕并非实质,更像是由无数细碎、虔诚、充满感激与狂热的意念交织而成!隐约间,仿佛有无数模糊的面孔在其中闪现——是朱雀门前那些衣衫褴褛、高呼“紫神”、“东璃真神”的教众!是京都街头那些在绝望中被紫色洪流点燃希望的平民!是无数在心底默默祈祷、将琉璃小兽视为救赎象征的灵魂!
信仰之力!
这股微弱却无比坚韧、源自十万黎庶最纯粹的信念与寄托之力,在生死存亡的瞬间,如同最忠诚的卫士,自发地、本能地挡在了那道寂灭金线之前!
嗤——!
淡金色的指芒撞入那层朦胧的信仰光晕中,如同烧红的铁针刺入了粘稠的树脂。光晕剧烈地波动、扭曲、向内凹陷,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洞穿!然而,就在那金芒即将突破最后屏障,触及东璃本体的千钧一发之际——
又是一层光华,毫无征兆地自东璃体内深处透出!
这一层光,不再是朦胧无形,而是纯粹、凝练、带着一种煌煌正大、不可亵渎的庄严!它呈现出一种无比尊贵的、温暖而厚重的金色,如同初生的朝阳,又似沉淀了万古岁月的圣德!这层金光极其稀薄,却蕴含着一种堂皇浩大、泽被苍生的神圣气息!
功德金光!
“噗!”
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灭。
那道蕴含寂灭之力的淡金色指芒,在接连穿透信仰光晕、触及到那层稀薄却至纯至正的功德金光的瞬间,竟如同冰雪遇到了烈阳,无声无息地消融、溃散,化为点点细碎的光尘,湮灭在空气之中。没有爆炸,没有冲击,仿佛从未出现过。
白玉栏杆上的东璃,毫发无伤。它依旧保持着炸毛弓背的姿态,琉璃眼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极致的惊骇,小小的身体因过度紧绷而微微颤抖。
伯言脸上的温润笑意第一次彻底凝固了。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中,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错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触及认知底线的震动!
“信仰之力……尚可说是愚民盲从,聚沙成塔……”他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目光死死锁定在惊魂未定的东璃身上,仿佛要将它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这……功德金光?!源自天地认可,泽被苍生之功业!怎会……怎会出现在一只九尾孽狐身上?!”
他强大的神识再无丝毫保留,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东璃包裹、渗透、细细探查!每一根毛发,每一丝血肉,乃至最本源的气息,都在他神识的审视下无所遁形!
尸山血海的未来虚影,依旧缠绕在这只紫色小狐的命运线尽头,浓烈得如同实质的血腥,昭示着它未来必将掀起的滔天灾劫。这是它九尾天狐凶煞命格注定的轨迹,清晰得如同刻印在时间长河上的预言。
然而,就在这滔天血煞的底色之上,那层薄薄却无比坚韧、堂皇正大的功德金光,如同淤泥中开出的圣洁金莲,顽强地存在着,庇护着它的本体。那金光并非虚假,其纯粹与厚重,甚至让伯言这等存在都感到一丝凛然!而萦绕在金光之外、如同星点尘埃般微弱却生生不息的信仰之力,则印证着这功德并非无根之木。
一只尚未真正开启灵智、懵懂无知的小兽,竟身负如此矛盾、如此悖逆天道的命格!身负滔天血煞,却亦有功德金光护体!这简直是亘古未闻的奇事!
伯言沉默了。
他眉宇间那抹出尘的淡然被深深的困惑所取代。温润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袍的纹理。杀?还是不杀?
因它未来注定为祸,便在它尚未真正作恶之时将其抹杀,这似乎是斩断因果、消弭灾劫最直接的方式。天道无情,视众生如刍狗,一只孽狐的生死,于他而言本不该有丝毫犹豫。
可……它身上那层天地认可的功德金光,还有那源自无数生灵纯粹祈愿的信仰之力,又是真实不虚的存在!这证明它在过去、在当下,并非为恶之兽,甚至可能无意中行过庇护苍生之举。此刻的它,懵懂纯真,依恋主人,何罪之有?
因未来之“恶”,断当下之“善”……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因果纠缠,纵是他参悟天道多年,竟也一时难以理清。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可这报应,该落在何时?落在何地?又该由谁来执行?
花影婆娑,微风拂过紫藤花串,带来细碎的沙沙声。伯言静立良久,眼中的困惑与杀意反复交织,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妥协。
“罢了……”他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重新聚焦在东璃身上,已不复之前的冰冷杀意,却多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孽缘深重,命格凶煞,留你在此,终是祸端。随我回青竹峰清修,隔绝尘世,或可化去你命中之劫,免造无边杀业。”
话音落下,他不再给东璃任何反应的机会,宽大的月白袍袖对着白玉栏杆上的紫色小兽,轻轻一拂。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吸力瞬间笼罩了东璃!仿佛整个空间都在扭曲,要将它从原地剥离!
“喵呜——!!!”东璃终于从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中惊醒!它听懂了“离开”的意思!离开这里?离开主人?!不!绝不!
它浑身的紫色绒毛再次炸起,喉咙里发出凄厉到极致的抗拒尖啸!四只小爪子死死扣住冰冷的白玉栏杆,锋利的爪尖在坚硬的玉石上刮擦出刺耳的“吱嘎”声,留下数道深深的白色刻痕!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抵抗着那股要将它吸走的无形力量!它琉璃色的眼瞳中充满了惊惶、愤怒和最深沉的哀求,死死望向紫宸殿的方向,仿佛要将这无声的呼唤穿透重重宫墙!
主人!主人救我!
然而,它的挣扎在那股源自上界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徒劳。扣在栏杆上的爪子一点点被无形的力量掰开,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离开了栖身的白玉栏杆,朝着伯言那月白的袖口飞去!
“喵——嗷——!!!”东璃绝望地嘶叫着,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徒劳地扭动挣扎,如同落入蛛网的紫色蝴蝶。它眼中第一次涌出了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恐惧和不甘,顺着紫色的绒毛滑落。
伯言看着它绝望的挣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但袖袍收拢的动作却未有丝毫迟疑。
“尘缘纷扰,皆是虚妄。随我入山,得窥大道,方是解脱。”他的声音依旧清越缥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紫色的流光一闪,没入那宽大的月白袖口之中。白玉栏杆上,只留下几道深深的爪痕,几滴晶莹的泪珠在阳光下迅速蒸发,再无痕迹。
紫藤花架下,月白的身影仿佛从未移动过。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象征着人间至高权力的重重宫阙,目光深邃难明,随即身影如同水墨画般,在斑驳的光影中渐渐淡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御花园重归宁静。九曲桥下,锦鲤悠然摆尾,搅碎一池云影。只有那几道深刻的爪痕,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决定了一只小兽命运的、不被凡尘所知的惊心动魄。而那深宫之内,刚刚镇压叛乱、登临九五的女帝,尚不知晓,她肩头那抹最熟悉的紫色温暖,已被一只来自九天之上的手,强行带离了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