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杀戮与混乱中艰难地透出一丝微光,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仿佛苍穹也不堪重负,要将整座秦京压垮。清平坊内,骚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涟漪尚未完全平息。零星的呼喝、兵刃破风的锐响、以及伤者压抑的呻吟,仍如同鬼魅般在坊墙上空盘旋、碰撞。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尘味、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紧张与恐惧,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坊门处,已然戒严。披甲执锐的兵卒数量比平日多了数倍,眼神锐利如鹰,审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出的人影。盘查变得极其严苛,尤其是对那些面带惊惶、形色匆匆、或是身上带着些许狼狈痕迹的人,几乎不由分说便被拽到一旁,厉声喝问,稍有迟疑便会引来更粗暴的对待。恐慌在等待出坊的人群中无声蔓延,每个人都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赵记菜行的骡车车队,此刻便陷在这缓慢蠕动的出坊队伍中,如同激流中笨拙的木筏。拉车的几头老骡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车把式赵老三,一个面色黧黑、常年与泥土打交道的中年汉子,此刻额头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缰绳,目光时不时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偷偷瞥向跟在车队最末尾、那三个几乎将头埋进胸口的新“帮工”。
陈掌柜昨夜送来的那包沉甸甸的银钱,足够他一家老小在乡下置办几亩薄田,安稳度日数年。但这富贵险中求的“险”字,此刻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盼着能尽快离开这鬼地方,将这几个烫手山芋送出去,然后远远躲开。
蓝晓莹紧紧攥着身上粗糙的布衣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肌肤,却远不及她心中的恐惧。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周围那些明晃晃的刀枪和兵卒凶悍的面孔,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弟弟昨夜那斩钉截铁、却又充满不容置疑的叮嘱:“低头,别说话,跟着走。”每一个字都像烙印,刻在她的心神上。她能感觉到身旁丈夫周大牛身体的僵硬,他努力挺直了些总是显得有些佝偻的腰背,试图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身躯将她和婆婆护在身后,但他那双布满厚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同样的惊涛骇浪。婆婆周氏更是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臂弯里,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若非蓝晓莹暗中用尽全力搀扶着她的胳膊,只怕她早已瘫软在地,引来灭顶之灾。
蓝景行如同一个真正被坊内骚乱惊扰、急于出城办事的普通路人,混在队伍稍前一些、与赵记车队若即若离的位置。他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与不安,完美融入了周围恐慌的人群。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破妄瞳》的力量已悄然运转到极致。坊门处每一个守卫的气息强弱、站位角度、盘查时细微的习惯性动作、乃至他们之间眼神交流所传递的讯息,都如同清晰的图谱,印入他的意识海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守卫们紧绷的神经和有限的注意力,大多被那些形单影只、神色异常激动或身上带伤的人所吸引。对于赵记这种有固定行当、人员相对熟悉、且带着大量货物(能有效遮挡视线和阻碍快速行动)的车队,盘查反而显得有些流于形式,更多是依靠直觉和威慑。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车队终于蠕动到了坊门前。
“停下!干什么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的队正模样的军官上前一步,声音沙哑而充满压迫感,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扫过车队和每一个人的面孔。
赵老三心脏猛地一缩,脸上瞬间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哈着腰快步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货单和所有伙计、帮工的凭牌双手奉上:“军爷,军爷辛苦!小的是赵记菜行的,给西市几家大酒楼送今日的新鲜菜蔬,耽搁不得。这些都是行里的老伙计和临时请来帮忙的乡下亲戚,手脚都麻利得很。”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隐蔽而熟练地将一小块分量不轻的碎银子塞进了队正的手中。
队正掂量了一下手中银块的重量,冰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车队,尤其在蓝晓莹三人身上停留了更久。三人依旧死死低着头,粗布衣服上甚至还沾着些在暗处故意蹭上的泥土草屑,那副因长期营养不良和此刻极度恐惧而显得格外孱弱畏缩的姿态,与京城底层最常见的、挣扎求生的贫苦帮工别无二致。
“都抬起头来看看。”队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虽然因为银子而少了些厉色,但程序依旧要走。
蓝晓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周大牛的呼吸骤然停止,周氏更是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呜咽。就在这千钧一发、命运悬于一线之际——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动静都要沉闷、仿佛地底惊雷般的爆炸声,猛地从清平坊深处、靠近那处空置小院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凄厉混乱的惨叫和惊呼,甚至隐约可见那个方向有黑色的浓烟裹挟着火光腾起!
“怎么回事?!”
“哪里爆炸?!”
“是那些幽冥教的妖人!他们还有后手!”
坊门处的守卫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彻底吸引了注意力!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扭头望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警惕。原本井然有序的盘查队伍也瞬间骚动起来!
那队正脸色剧变,再也顾不上眼前这几个怎么看都像是被吓破胆的“帮工”,一把将凭牌塞回赵老三手里,不耐烦地用力挥手,声音急促:“快走快走!别他妈挡着道!后面的人跟上!”
赵老三如蒙大赦,连滚爬回车上,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催促伙计们:“快!快走!”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骡车碌碌,承载着满车沾着露水的菜蔬和三个刚刚从鬼门关擦边而过的“帮工”,艰难而又迅速地驶出了清平坊那如同巨兽之口、令人窒息的坊门。
直到骡车转过街角,将那片混乱与肃杀远远抛在身后,驶入相对平静的街道,赵老三才感觉自己几乎要虚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蓝晓莹三人更是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相互搀扶着,依靠在颠簸的菜筐上,贪婪地呼吸着坊外虽然冰冷、却不再那么压抑的空气。
蓝景行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稍稍松弛了一瞬,但理智告诉他,此刻远未到可以放松的时候。他如同一个寻常路人,不远不近地跟在车队后面,锐利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猎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角落,感知着任何可能存在的追踪气息。在确认暂时安全、无人注意到这支普通菜行车队后,他在一个行人稀少的岔路口,如同鬼魅般骤然加速靠近车队末尾。
“跟我来!快!”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没有多余的解释,蓝晓莹和周大牛几乎是本能地听从,拉着几乎走不动路的周氏,迅速脱离车队,跟着蓝景行钻入了一条狭窄、堆满垃圾、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偏僻小巷。
身后的骡车声和市井的喧嚣迅速远去。蓝景行带着三人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中快速穿行,他的步伐迅捷而精准,仿佛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时而翻越低矮的残垣,时而穿过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时而又隐入某处屋檐的阴影下,避开偶然出现的更夫或醉汉。周大牛咬紧牙关,半背半抱着几乎瘫软的周氏,蓝晓莹则紧紧跟在弟弟身后,肺部因急速奔跑而火辣辣地疼,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不敢有丝毫停歇。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一处靠近西北城墙根、极其荒僻的角落。这里堆满了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废弃砖石、烂木料,杂草丛生,人迹罕至。浓重的潮湿气和淤泥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蓝景行迅速挪开几块看似随意堆放、实则有着巧妙支撑的厚重木板,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洞口边缘布满滑腻的青苔,一股更加浓郁、带着陈年污秽气息的冷风从洞内深处倒灌而出,令人作呕。
周氏看着那如同怪物巨口般的幽深洞穴,脸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嫌恶。就连蓝晓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闻着那难以形容的气味,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脸色苍白如纸。
“景行……我们……真的要从这里走?”蓝晓莹的声音带着颤抖。
“这是目前唯一相对安全的出路,姐。”蓝景行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质疑和犹豫,“城墙各处大门盘查只会比坊门更严,唯有这废弃暗渠,知晓者甚少,是唯一的生路。委屈你们了。里面狭窄湿滑,跟紧我,注意脚下,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他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那一片漆黑、散发着恶臭的洞口,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周大牛看着那洞口,又看了看脸色惨白的母亲和妻子,把心一横,哑声道:“娘,晓莹,走!跟上景行!”他用力搀扶起几乎要晕厥的周氏,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推向洞口。蓝晓莹也咬了咬牙,闭上眼睛,跟着钻了进去。
暗渠内部,是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绝对的黑暗瞬间包裹了所有人,只有蓝景行指尖悄然腾起的那一小簇温和却坚定的星辉,勉强驱散了前方几步距离内令人心悸的浓墨。光线所及之处,是滑腻得无处着手的、布满粘稠苔藓的冰冷石壁,脚下是没过脚踝、甚至小腿的、散发着剧烈恶臭的漆黑污水,每一步踏下,都感觉有滑溜的生物从脚边窜过。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粪便、腐烂物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气味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疯狂地冲击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令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
渠道狭窄而曲折,有时需要侧身挤过,有时甚至必须匍匐在冰冷的污水和淤泥中爬行。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如同钢针般扎入骨髓。周大牛拼尽全力,一边艰难地在滑溜的渠底保持平衡,一边还要照顾几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只会发出微弱呜咽的母亲。蓝晓莹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极度不适,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弟弟那在微弱星光照耀下、显得异常沉稳可靠的背影,那是她在这无边黑暗和绝望中唯一的支柱。她不敢去想脚下踩的是什么,不敢去听黑暗中那些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行声和水流声,只是机械地、拼命地跟着。
蓝景行在前方引路,他的《破妄瞳》在这绝对黑暗和能量紊乱的环境中同样受到极大压制,但结合脑海中清晰的记忆地图,他依然能准确地分辨方向。他不时停下脚步,凝神感知后方是否有追踪者的气息,以及前方是否有不可预知的危险。他的冷静与果断,无形中感染着身后在绝望中挣扎的亲人。
这段在黑暗污秽中前行的路程,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周大牛几乎力竭、蓝晓莹感觉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前方终于隐约传来了不同于渠内死水流动的、更清晰的水声,并且有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天光,从某个方向渗透进来。
“快到出口了!坚持住!”蓝景行低沉的声音带着鼓舞的力量。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了三人体内。他们鼓起最后的气力,跟着蓝景行,向着那微光和水声的方向艰难跋涉。
暗渠的出口,同样隐蔽在密密麻麻、高大枯黄的芦苇丛深处。拨开沉重的、带着晨露的芦苇秆,外面是宽阔而流速相对平缓的护城河支流,河面上弥漫着淡淡的、清冷的晨雾。一艘毫不起眼的小小乌篷船,如同凝固的阴影,正静静地停泊在芦苇荡的边缘。船头,一个皮肤黝黑似铁、身形精悍如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哑巴张,如同雕塑般站立着,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河面与两岸。
看到蓝景行几人如同从地狱爬出般,狼狈不堪地从芦苇丛中钻出来,哑巴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他没有任何废话,只是迅速而有力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立刻上船。
几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进了摇晃的乌篷船船舱。一脱离那污秽的暗渠,接触到相对干净的船舱木板,周大牛和蓝晓莹便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要将肺里所有污浊的空气都置换出来。周氏则直接晕了过去,脸色灰败。他们身上沾满了黑臭的污泥,头发黏连在额前脸颊,模样凄惨无比,但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如同暖流,缓缓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意。
直到此刻,回望着身后那在晨雾中渐渐变得模糊、却依旧巍峨雄浑、如同洪荒巨兽般盘踞的秦京城墙,蓝晓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委屈、以及终于挣脱牢笼的巨大解脱感的洪流。周大牛也是眼圈通红,伸出那双沾满污泥、依旧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妻子冰冷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撑与慰藉。
蓝景行站在狭窄的船头,任由冰冷潮湿的河风吹拂着他沾染了污迹的脸庞和衣襟。他回望着那座吞噬了他父母青春与性命、禁锢了他姐姐八年美好年华、也让他自己经历了从懵懂到觉醒、从卑微到强大的帝都,眼神复杂难明。那里有他最深的痛,也有他最初的根。但更多的,是一种斩断过往、决绝告别后的冰冷与坚定。
他知道,替身傀儡骗不了太久。或许就在此刻,或许下一刻,府邸的异常就会被发现,追捕的网将会以更凶猛的速度撒开。真正的、考验耐力与智慧的亡命之旅,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
“哑巴张,加快速度,目标三岔口,务必在天色大亮前赶到。”蓝景行的声音沉稳,打破了船舱内压抑的啜泣与喘息。
哑巴张沉默地点了点头,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竹篙骤然舞动,在空中划出有力的弧线,深深插入河水之中。小小的乌篷船如同被注入了灵魂,船头微微昂起,破开平静而冰冷的河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下游、向着被晨雾笼罩的未知前方,疾驰而去。
河道两岸,枯败的芦苇和凋零的树木飞速地向后退去,如同被时光抛弃的剪影。身后,是渐行渐远的庞大都城与不堪回首的过往;前方,迷雾深锁,危机四伏,却也是通往渺茫自由与新生的、唯一可能的路径。船舱内,精疲力竭的亲人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或许只有在梦中,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残酷。而蓝景行,则如同永不松懈的磐石,屹立船头,目光穿透迷雾,望向那不可知的命运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