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育秧与铁胚
匠作营搞出来的“废热育秧”棚子,搭起来看着挺唬人。几排半人高的土坯矮墙,上面架着竹竿,蒙着厚厚的、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毡子和苇席。地下埋着从烧灰泥大窑那边接过来的陶管,摸着有点温乎气儿,不烫手,但也绝不算暖和。
秦老伯和一帮老农围着这怪模怪样的棚子转了好几圈,嘀嘀咕咕,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可种子是衙门发的,地是衙门划的,法子是陈大人定的,不干也得干。他们按王工匠说的,把精选过的、用温水泡过的麦种,小心翼翼地撒在棚子里特意铺平压实、又浇透了水的温乎土床上。
“这能成?别把好种子都给捂烂了。”一个老农嘟囔。
“死马当活马医吧。”秦老伯叹了口气,弯腰仔细地把苇席盖严实。心里却盼着,这异想天开的法子,真能顶用。
棚子搭了五个,分散在城边几处背风向阳的地块。王工匠带着几个人日夜盯着,根据天气掀盖苇席,调节那点可怜的“地暖”。陈小乐隔两天就来看一次,不说话,就蹲在旁边看。他其实心里也没底,这法子是他根据一点模糊的“温室大棚”和“地热线”记忆硬凑出来的,简陋得可怜。可眼下,有任何一点希望,都得死死抓住。
时间一天天过去,白天太阳好的时候,棚子里倒是能聚起些热气。到了第七天头上,秦老伯照例去掀席子透气,忽然“咦”了一声,趴在地上仔细看。
那温乎的、颜色深褐的土床上,竟然冒出了星星点点、比针尖还细的嫩黄绿色!
出苗了!
虽然稀稀拉拉,弱得像风一吹就能断,可它毕竟是苗,是活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开。几个老农围着那片嫩芽,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秦老伯更是老泪纵横,抓着陈小乐的袖子:“大人!成了!真成了!这苗……这苗看着是弱,可它活了啊!等再长长,地也暖了,移栽出去,说不定真能赶上一茬!”
陈小乐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那块关于春耕的大石头,总算松动了一丝。他立刻下令:“所有棚子,加派人手看护!王工匠,记下每天的温度、掀盖时辰、苗的长势!秦老伯,你们抓紧准备移栽的田!这是咱们朔州明年能不能吃饱饭的关键一步,绝不能出岔子!”
农业上刚见点亮,军工那边却传来了一个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坏的消息。
石头光着膀子,指着工棚里一根刚刚完成最后一次淬火、通体黝黑、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铁管,对陈小乐说:“先生,您看这根。”
陈小乐仔细看去。这根铁管比之前的试验品规整多了,管壁厚薄均匀,表面虽然粗糙,但没有了明显的砂眼和裂纹,它静静地躺在架子上,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扎实的劲儿。
“成了?”陈小乐问。
石头摇摇头,又点点头:“管身成了,按您说的法子,分层浇铸,芯子水冷,反复锻打退火,这根是最好的一批。可是……”他拿起旁边一个同样黝黑、但结构复杂的铸件,那是炮尾的药室和闭锁结构,“这东西……太复杂了,咱们试了好几种法子,铸出来的不是有暗裂,就是尺寸对不上,勉强装上去,一试就……就崩。”
他声音低了下去。为了这个药室,已经炸废了两个好不容易铸好的管身,还伤了两个工匠。
陈小乐明白了,炮管的身管部分,依靠现有的技术和“锚点”带来的材料理解突破,已经摸到了门槛,但更复杂的炮尾、膛线(他暂时没敢提)、以及可靠的闭锁机构,才是真正的技术瓶颈。这需要更精密的铸造、加工和设计,远不是现在这个手工作坊水平的匠作营能轻易解决的。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能稳定造出来的,是一根……一根特别结实的铁管子?”陈小乐总结道。
石头惭愧地点头:“差不多……就是一根厚实、匀称、能承受很大力气的铁管。可光有管子,没有后面这部分,它……它就是个结实的烟囱。”
陈小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责备:“够了,石头,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至少,咱们有了合格的‘管胚’。至于怎么让它变成能打仗的炮……”
他沉吟着,也许,可以换个思路?既然整体铸造复杂部件困难,能不能……分解开来?用不同的材料组合?或者,先造一种更简单、对闭锁要求没那么高的前装炮?
他的思绪被匆匆赶来的赵顺打断了。老赵脸色不太好,手里拿着一封皱巴巴的信。
“大人,侯三从西边派人冒险送回来的。”赵顺把信递上,“萨比尔那边……有新情况。”
陈小乐展开信,侯三的字迹比以往更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信上说,萨比尔对他们的“样品”小炮和提出的“季节性交易点”方案兴趣极大,但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近乎苛刻的新要求:他希望朔州能提供至少 十名精通火炮铸造和操作的工匠,以“技术交流”的名义,常驻他的商队,为期三年。作为回报,他不仅可以提供本次交易的全部战马、铁料和西域佣兵,还可以牵线搭桥,帮助朔州与更西边的“罗斯”或“大食”商人建立直接联系,获取他们急需的优质木材、特殊矿石甚至……海图。
“狗日的胡商!胃口比刘震还大!”熊猛在一旁听了,气得破口大骂,“十名工匠?还三年?他咋不直接让咱们把匠作营搬过去?!”
陈小乐盯着那“十名工匠”和“海图”几个字,眉头紧锁。萨比尔这是看到了火炮的巨大价值,想连锅端走核心技术。海图的诱惑也极大,那意味着未来可能的海上出路。
可工匠是朔州的命根子,尤其是掌握了核心技术的,放出去,无异于资敌。
“告诉侯三,”陈小乐缓缓道,“工匠之事,绝无可能。但我们可以提供更详细的、关于‘雷神之子’外部结构和使用维护的‘手册’,并且承诺,在未来交易中,优先向他出售改进后的成品。至于海图……如果他真能弄到,我们可以用他无法拒绝的价格购买,或者,用等值的、他绝对感兴趣的新技术图纸交换。”
他这是在画饼,也是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既要吊住萨比尔的胃口,保住西路商线,又要死死捂住核心技术的底牌。
“另外,”陈小乐补充,“让侯三想办法,从萨比尔手下的西域佣兵嘴里,套一套他们那边是怎么造那种‘大马士革’钢的,不用具体法子,就问个大概流程,用了什么特别的石头或者炭没有。”
他得从一切可能的地方,汲取技术养分。
送走赵顺,陈小乐独自站在院子里。春寒料峭的风吹过,带来远处匠作营隐约的叮当声和育秧棚那边的人语。
北边的钉子正在敲,西边的商人在拉扯,南边被封锁,东边是大海。内部,春苗刚露头,炮管还是个半成品。
局面依然艰难,但似乎……各个方向上,都有一点点极其微弱的、颤巍巍的嫩芽,正在冻土之下,顽强地试图顶出来。
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得快点了。”他喃喃道。在刘震和周家反应过来,把更多的石头砸下来之前,他必须让这些嫩芽,长得再壮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