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暗流汹涌
安远镇的春天来得晚，化冻的泥土带着股腥气，和着匠作营飘来的煤烟味，混成一股独属于边城的生涩气息。
郭鹏举裹了裹身上半旧的棉袍，站在将军府的院子里，看着墙角那最后一点残雪消融。他来安远，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比他过去二十年带兵打仗还累，不是身累，是心累。
陈小乐那边，规矩摆得明明白白。城防册子、军籍名册、粮草账目，你要看双手奉上，清清楚楚。可你真想伸手进去拨动一下，却发现那水里像是长了看不见的根须，缠得紧紧的，动一分都难。
他手底下那二百亲兵，如今倒有一大半被“借调”去了巡防队和运输队，美其名曰“熟悉地方，协同防务”。剩下的人连出去打壶酒，都能感觉到街面上那些看似寻常的百姓，眼神里都带着打量。
他知道，自己这块朝廷派来的“镇石”，算是彻底陷进安远这摊泥里了，没镇住别人，倒把自己困住了。
“将军。”亲兵队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京城……来消息了。”
郭鹏举转过身，接过亲兵递上来的一封密信。信是他一位在兵部任职的老友写来的，措辞隐晦，但意思很清楚——朝中关于安远和陈小乐的争议已到白热化，周家联合清流，攻势凶猛，弹劾的罪名已从“擅权”升级到了“养寇自重”、“图谋不轨”，要求朝廷即刻发兵征剿。陛下虽未明确表态，但态度已明显不耐。
“养寇自重……图谋不轨……”郭鹏举捏着信纸，手指关节有些发白，他抬眼望向判官衙署的方向，那个年轻人，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
他想起陈小乐站在城头说的话，想起安远镇里那些忙碌而充满希望的面孔，想起匠作营里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奇技淫巧”……这哪里是“养寇自重”？这分明是在打造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铁桶一般的堡垒！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郭鹏举一生忠于王事，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一个或许能真正稳固边疆的能臣，被朝中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蠢货逼反？
与此同时，判官衙署内，气氛同样凝重。
赵顺将一份刚从京城通过加密渠道送来的情报，放在了陈小乐面前。
“大人，周家这次是下了死手。他们在朝会上公然声称，您留在安远，必成国朝大患，请求陛下下旨，调集北疆行营兵马，会同朔州、幽州兵力，三面合围，将我们……剿灭在萌芽之中。”
陈小乐看着情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剿灭”两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跳得越凶，死得越快。”他淡淡说了一句，随即问道，“七皇子那边有什么反应？”
“七皇子殿下在朝会上力保大人，言明安远乃北疆屏障，陈大人有功无过，双方争执不下，陛下……暂未决断。”赵顺答道。
陈小乐点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七皇子不会轻易放弃他这颗能下金蛋的鸡，但压力也确实到了临界点。
“郭鹏举那边，有什么动静？”他又问。
“郭将军今日收到了京城来的密信，之后便在院中独处良久，神色颇为沉重。”侯三的身影从角落阴影里冒出，低声回报。
陈小乐沉吟片刻，郭鹏举的态度现在是关键，若能稳住他，甚至争取到他一定程度的默认，就能为安远争取到宝贵的战略时间。
“备马。”陈小乐站起身，“我去会会这位郭将军。”
将军府内郭鹏举对于陈小乐的突然到访，似乎并不意外，他屏退了左右，只在书房里留下了两人。
“陈大人今日前来，有何指教？”郭鹏举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指教不敢。”陈小乐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平静，“想必将军也已收到京城消息，有人欲置我于死地，更欲毁掉安远如今来之不易的局面。”
郭鹏举盯着他：“陈大人想说什么？”
“我想问将军一句，”陈小乐身体微微前倾，“将军是愿意看到一个兵强马壮、百姓安居、能让胡人不敢南顾的安远，还是愿意看到一个被朝廷大军碾过，重新变得破败不堪、边防空虚，任由黑狼部驰骋的安远？”
郭鹏举瞳孔微缩，没有回答。
陈小乐继续道：“朝廷若发兵，来的不会是将军这样的老成宿将，只会是争功冒进之辈。他们不会管边民死活，不会管防线是否稳固，他们眼里只有我陈小乐的人头，和踏平安远的功劳。届时，将军是跟着他们一起来‘平叛’，还是站在一旁，看着这北疆血流成河防线洞开？”
这话像一把刀子，戳进了郭鹏举的心窝。他带兵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不顾大局、只知内耗的蠢行！
“陈小乐！”郭鹏举低喝一声，胸口起伏，“你这是在威胁本将军？”
“下官不敢。”陈小乐语气依旧平静，“下官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安远若乱，北疆必乱！届时，将军您……又能独善其身吗？朝廷会如何看待您这位‘镇守不力’的将军？”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郭鹏举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向椅背，挥了挥手：“你……你先回去吧。”
陈小乐知道火候已到，不再多言，起身拱手：“下官告退。安远的安危，北疆的稳定，皆系于将军一念之间。”
看着陈小乐离开的背影，郭鹏举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是抱着那套早已腐朽的朝廷规矩一起沉没，还是……默认眼前这个年轻人，用他那一套离经叛道的方法，去守护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
窗外，安远镇华灯初上，一片安宁，而这安宁之下，已是暗流汹涌，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