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城残破的箭楼尚在身后，渭水的泥腥气已扑面而来。王九波立马于南岸一处高阜，玄色披风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中那架沾满征尘的黄铜望远镜，此刻正将北岸的景象死死锁在镜片之中。
浑浊的渭水如一条疲惫的黄龙，在关中大地上蜿蜒东去。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成为一道天然的巨大壕堑。而对岸，目力所及之处，已是另一番天地。旌旗如林，遮天蔽日，营垒相连，蜿蜒如蛇，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是李隼收拢溃兵、并集结了绿营练军主力共九镇（第四镇已在华阴遭重创）的十二万大军，严阵以待。北岸地势略高，敌军依托河岸，挖掘了密密麻麻的壕沟、胸墙，构筑了数不清的炮垒土台，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毒蛇的信子，对准南岸。一种压抑而肃杀的气氛，隔着河面弥漫过来。
“好一个‘雁行阵’。”王九波放下望远镜，对身旁策马而立的第三军团军团长李子龙、第四军团军团长孙尚说道。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凝重。“李隼吃了华阴的亏，学乖了。你们看，他这阵型，中军稍稍突出，依托那几个老渡口，左右两翼却向后延展，形如大雁双翅。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倚仗渭水天堑和兵力优势，逼我们强渡。待我军半渡或登岸立足未稳之际，他便可从中路顶住，两翼如钳般合拢，将我先头部队绞杀于滩头。”
李子龙抚须沉吟：“阵势虽厚，却也失之呆板。十二万人马沿河散开，看似无懈可击，实则兵力分散，其结合部与侧后必然空虚。况且，如此漫长的防线，每日粮草消耗惊人，李隼未必能耗得过我们。”
孙尚性格更显悍勇，指着对岸几个明显的炮垒：“管他什么雁阵龟阵！王爷，咱们的火炮也不是吃素的。末将请命，集中炮火，先敲掉他对岸那几个嚣张的炮台，挫其锐气！”
王九波微微摇头：“强攻硬打，正中李隼下怀。我军血战连场，急需休整，且渡河器材准备也需要时间。”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李隼摆出这副阵势，一是畏我兵锋，二是想以逸待劳。他料定我必定会寻求速战，强渡一点。那我们……偏不随他心意。”
他猛地用马鞭指向地图上游方向：“与其在他预设的战场硬碰硬，不如另辟蹊径。子龙，你的第三军团，立即向上游秘密移动，寻找水流平缓、敌守备松懈之处，大张旗鼓，假作主力勘测渡场，架设浮桥，吸引李隼分兵上游！”
“孙尚兄，你的第四军团，则向下游运动，同样虚张声势，作渡河姿态。但要记住，你部是佯动，声势要大，动作要缓，目的是让李隼摸不清我主攻方向，使其左右两翼不敢妄动，甚至被迫抽调中军兵力增援。”
“那我们第一军团呢？”一旁的第一师师长周丰收忍不住问道。
王九波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我们？我们就留在这里，陪李隼好好‘聊聊’。他不是想耗吗？本王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火力问候’！”
军令既下，三大军团闻风而动。李子龙的第三军团、孙尚的第四军团如同两条暗流，悄无声息地向上下游散去，只留下王九波亲率的第一军团主力，以及加强过来的部分军团直属炮队，在南岸正面宽达十里的阵线上，与北岸的绿营练军主力遥遥相对。
真正的对峙，从次日黎明开始。
天色微熹，渭水河面的晨雾尚未散尽，南岸大新军阵中，数十门火炮已褪去炮衣，昂起了狰狞的炮口。这些火炮以“虎啸”75毫米前装线膛炮为骨干，夹杂着华阴之战缴获的英制12磅前装线膛炮，以及少数威力巨大的“虎啸”120毫米榴弹炮，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炮兵集群。
王九波亲临前沿炮兵阵地。炮手们早已校准完毕，装填手抱着沉重的炮弹，目光坚定地望着对岸。
“目标，北岸三号地区，敌军前沿壕沟及疑似步兵集结点。”炮兵指挥官声音嘶哑，手中令旗猛地挥下，“第一轮试射，放！”
“轰——！”
“轰隆——！”
震耳欲聋的炮声猛然炸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掠过河面，在北岸敌军阵地上炸开一团团火光和浓烟。泥土、木屑夹杂着残肢断臂被抛向空中。
北岸绿营练军显然没料到南岸的炮击来得如此突然和猛烈。短暂的沉寂后，对岸也响起了还击的炮声。俄制12磅滑膛炮和部分老式劈山炮喷吐出火舌，炮弹落入渭水河中，激起冲天的水柱，少数落在南岸滩头，炸出一个个土坑。
但无论是射程、精度还是威力，绿营练军的火炮都明显落于下风。大新军的线膛炮射程更远，弹道更稳定，炮弹落点极为精准。往往练军炮垒刚开火暴露位置，立刻就会招致数倍炮弹的覆盖性打击。
“轰！”一发“虎啸”120毫米榴弹炮的炮弹精准地命中了对岸一个显眼的炮垒。剧烈的爆炸将整个炮垒掀上了天，火炮的零件和炮手的残骸四散飞落。
“打得好！”观测手兴奋地高喊。
炮战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渭水两岸完全被浓密的硝烟所笼罩。河面上空，炮弹交错飞行，划出一道道死亡的轨迹。北岸的练军阵地被打得千疮百孔，壕沟被炸塌，胸墙被轰碎，士兵们只能蜷缩在残破的工事里，忍受着仿佛永无止境的炮击。
李隼在中军大帐内，面色铁青。听着外面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和不时传来的伤亡报告，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王九波这种不计弹药消耗、持续进行高强度炮击的做法，根本不像是在为强渡做简单的火力准备，反倒更像是一种战略上的消耗和压制。
“报——！副统帅，上游急报，发现大股敌军活动，正在架设浮桥！”
“报——！下游也发现敌军踪迹，舟船集结！”
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军报，让李隼的眉头锁得更紧。王九波到底想主攻哪里？是正面的虚张声势，还是上下游的暗度陈仓？他不敢怠慢，只得下令从中军抽调部分兵力，分别向上游和下游增援，以防不测。
而就在李隼为兵力调配焦头烂额之时，南岸的炮击策略又为之一变。王九波下令炮兵进行间歇性骚扰射击，不再追求饱和打击，而是改为不定时、不定点地轰击，让北岸敌军始终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不得安宁。
夜幕降临，炮声渐渐稀疏，但并未完全停止。偶尔划过夜空的炮弹轨迹和零星的爆炸声，提醒着两岸的士兵，战争并未停歇。渭水，这条古老的河流，在硝烟和火光映照下，仿佛在低声呜咽。两岸的营火如同繁星，隔河相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王九波站在了望台上，望着对岸那片被炮火犁过一遍又一遍的土地，眼神冰冷。他知道，这轮炮火对峙，不仅是为了杀伤敌人、摧毁工事，更是为了疲惫敌军、迷惑主帅、为下一步真正的致命一击创造时机。李隼的“雁行阵”看似稳固，但在他这连绵不绝的“炮火洗礼”和虚实难辨的兵力调动下，已悄然出现了裂痕。
这隔河的对峙与炮战，本身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而渭水的波涛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